黎薇试图捕捉住人的表情,以及这种表情所传达出来的气质。她以她的朋友们作为基本对象。但是,她并非对她的朋友们的准确复制。这样说吧:黎薇以她的朋友们作为“原型”,然后以此为基础创造出一个形象。这个形象未必就是那个原型的气质。这个原型只是一个凭借。黎薇创造出自己的形象。这个形象无一例外地被忧郁所笼罩:她们不安,惊恐,紧张,怀疑。但是,没有叫喊,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失控。这是隐约的不适感。它不是一个激情的瞬间爆发,而是日常状态的普通流露。这些雕像人物尽管有着内心的涟漪,但都表现得沉默无声。毫无疑问,这些形象表现出黎薇对忧郁和惊恐的惊人敏感。在某种意义上,这些形象,是忧郁和惊恐的混合。没有惊恐,忧郁者会目光暗淡;没有忧郁,惊恐者会大声爆发。黎薇的这些形象,目光并不暗淡,但是,也不尖叫。她们既有惊恐者的紧张,又有忧郁者的下坠。坠落使得紧张没法施展它的爆炸。因此,这是一种隐忍的无以宣泄的紧张,是某种程度的惶恐。这正是忧郁者的常态:反复的惊恐会产生忧郁;而忧郁总是牢牢地吞噬了惊恐。惊恐是忧郁体内的蛔虫。它们相依为命。黎薇对这样的忧郁者形象,对各种类型的惊恐,对各种惊恐的形态,对惊恐的各种细节,都有着准确而深入的捕获。她的目光能轻而易举地抓住惊恐。为此,她将惊恐物质化,她要雕刻惊恐,要为惊恐竖立丰碑,使得惊恐与飘逝的时光之河对抗,从而保持惊恐特有的青春。与其说青春残酷,不如说青春晦暗。与同代的年轻艺术家不一样,黎薇没有沉浸在一个浪漫而神秘的幻觉般的机器主义世界中,也没有沉浸在一个放纵主义的洋洋得意的消费主义世界中。她抛弃了生活之轻盈,拒绝了同代人的游戏,而有点不可思议地沉浸在一个惶惶不安的心理世界:形单影只,但独立而成熟。
这种忧郁,以及忧郁所常常携带的惊恐来自哪里?它不是来自一个具体事件,不是来自偶然的瞬间,而是来自整个世界。她们好像刚刚撞上了世界,世界是惊恐和忧郁的来源。惊恐和忧郁是从眼睛和面孔,我们甚至要说,是从整个身体中透露出来的。但是,我们看到,这些人物的目光并不聚焦,并不是在紧紧地盯住什么在看,这些目光,不是处在一个观望或聚精会神的状态,而是处于一种常态,一种没有周遭背景的状态,也就是说,目光不是同他者目光的交接和对峙,而是一种自我的内在沉浸。这是人物的常态,一种独处的状态,一种没有装扮的形态,一个人在卧室中的自主形态,一个不被他者目光所骚扰的形态。在这个意义上,忧郁和惊恐,就不是一种短暂的偶然的外部激发,而是日常生活的一般状态。
如何表达这种忧郁以及与之相伴随的惊恐?黎薇在雕刻面孔,让我们更准确地说,在雕刻面相。这是关于忧郁和惊恐的面相。这个面相构筑了忧郁和惊恐交织的整体。它如此地细腻,如此地注重细节,以至于每个细节独立而自在,每个细节获得一种充足的表现力。脸部就是由这些细节构成。黎薇对身体,对面孔,对脸部的一切都充满了耐心。
忧郁来自哪里?在黎薇这里,与其说它来自于内心,不如说它来自面相。忧郁寄生在面相之中。这正是黎薇对面相精雕细刻的原因。这奉行某种身体决定论:身体的形象,就是一个人的全部秘密,就是一个人的全部存在。或者,我们再具体地说,面孔的形象――面相――就是一个人的全部世界。内心深处,都翻卷在面相世界之中。更准确地说吧,面孔就是深处,面孔就是内心,面孔就是一切。在这些作品面前,我们会突然意识到,面孔就是一个完整的囊括一切的世界。唯有面孔。或者我们要说,外在的形象就是内心的形象,面相世界就是内心世界。反之亦然。真的存在着一个内心世界?存在着一个魂灵世界?存在着一个心理深度?存在着一个个体的内在性?魂灵和内心难道不是一种虚构和假设?用面相来取代内心吧!在黎薇的这些作品面前,我们要说,内心,就是头颅,就是脸孔,就是眼睛,就是嘴巴,就是睫毛,就是肌肤,就是一切的可见性现象。就是这些可见性器官和肌肤的组合。内在性就是外在性。
我们在这面孔的组合中,在面孔的一切细节内部,在巨大的头颅部分发现了忧郁,发现了惊恐,不安,焦虑,就是说,找到了一切不适感,一切沉默的不平静,一切的涟漪和波澜。这些东西并不是从内心流淌出来的。在黎薇这里,她自然地砍掉了身体的下半部,也就是说砍掉了“内心”。内心并没有告诉我们什么。事实上,雕塑的一个讽刺性事实在于:人体内部要么是空洞的,要么就是一团泥巴。谁诉说了她们的忧郁?是的,形象在诉说,面相在诉说。就此,忧郁和惊恐不是埋伏在体内,而是埋伏在形象中,埋伏在面相中。面相不仅包含了这些日常状态,它甚至还包含了一切命运。面相就是命运,我们甚至要说,它就是人的风水,就是存在之家。这是面相的现象学。
我们要问,为什么一种面相说明了一种命运?或许,存在着面相的符号学。就如同存在着某种风水的符号学一样。也就是说,为什么这种面相就指明忧郁,而另一种面相指明的是狂喜?也就是说,一种面相生来就是一种命运吗?人们总是说,生活改变了性格――在黎薇这里,我甚至要说,生活改变了面相。拥有什么样的生活,就拥有什么样的面相。面相真的是天生的?面相难道没有自己的历史吗?难道不是被社会所一再地改造吗?我相信,身体一直在被动地适应社会和权力的魔咒,这些魔咒不断地展现在它的脸上,每个器官都涂上了历史的墨迹。在黎薇的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那些忧郁的眼睛,难道一直如此?那些青春痘难道没有自己的历史?那些弯曲的眉毛没有自己的历史?那些鼻子,耳朵,额头难道没有自己的历史?它们的变化,我不愿意将它说成是自然的生长,不愿意将它说成是身体的自然过渡,我更愿意说,它们是由社会和历史改造而成,它们是由社会历史的刀刃所雕刻而成。社会在这些器官上雕刻了它的烙印。是生活在塑造器官,塑造面相。就此而言,一个人的面相,由一个人的历史所撰写。面相的忧郁世界,并非不是社会历史所造就。那些或饱满或瘦弱的身体,那些或弯曲或笔直的毛发,那些或粗或细的胸部,或长或短的脖子,它们难道真的是天生的吗?难道不是被社会所铸造?或许,我们对一个人的历史的探讨,就从他的面相史的探讨开始吧!对她(他)的面相的探讨,就从对它的生活的探讨开始吧。没有性格,只有面相!没有内心,只有面相!没有魂灵,只有面相!这是面相唯物主义!
黎薇要将这整个面相――我们更准确地说――整个头颅看做是一个整体,没有任何部分能够被忽略,它是一个整体,是一个有机结构。这个整体被细节所充斥,整个头部没有任何一个部分被忽略不计,细节得到了完全的书写和伸张。没有空白之处,头部的一切,连可以剔除的毛发在内,都事无巨细。这同一切的变形和抽象针锋相对。变形和抽象,都遵循的是另外一种原则:它们是反面相学的,它们信奉的是灵魂和深度,信奉的是内在精神。内在精神如此有力,以至于它可以扭曲面相,冲破面相的桎梏,可以置面相于不顾。当然,我们也不是说,黎薇的这些形象,是对某个具体之人的逼真再现。不,这是面相的新创造。创造面相,就是创造命运!创造面相,就是创造每个细节,每个片断,每个器官,每个部位,就是创造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切都构成了有机整体:毛发,微张的嘴巴,只有配合一个警惕眼睛,配合一个瘦小的脖子,一个高挺的鼻子,一个双眼皮,一个小耳朵,一个有一些疙瘩的脸,一两个痣,一种棕色的混杂着黑色的皮肤,只有这样,才构成一个整体。它们每一个――每个器官,每个细节,都是独一无二的,正是这独一无二的细节,组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整体。正是这独一无二的整体,构成独一无二的面相;正是这个独一无二的面相,构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命运和存在。为此,黎薇动用了一切方式――她耐心地精雕细刻――让细节作为一个细节而存在,让细节托付着面相,让每个细节在面相中闪烁着它所特有的光芒。
雕塑,在这个意义上就是借助雕刻面相来雕刻命运。
最后,我们要再问一问,雕塑的意义何在?我们在什么意义上来谈论雕塑?我们已经提到了,有一种抽象的雕塑,一种动荡而变形的雕塑,一种夸张而激进的雕塑;但是,还存在黎薇这样安静的雕塑,具体的雕塑。通常是,这种安静而稳重的具体雕塑,偏爱的是那些非凡人物,这些雕塑通常是雕刻他们的非凡之处,他们的非凡性成为雕刻的目标和诉求。但是,在黎薇这里,这种雕塑,回到了普通人。黎薇是将日常生活中的无名者作为永恒的丰碑来雕刻。每个人都可以获得永恒,雕塑是对死亡的抗拒形式,借此,人们试图获得永恒。谁能不朽呢?当然是那些历史上的伟大人物,那些非凡英雄,名人圣士。他们被雕刻的脸上,总是具有特殊的光彩,这些光彩是他们成就的标志,正是这些光彩成就了他们的伟业。在黎薇这里,这些普通人,她们的惊恐,紧张,无力,不安,同样获得了不朽。事实上,黎薇的作品迫使我们要问一问,为什么不朽的只是功业,而不是人类的敏感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