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耀的弹线系列作品,既是对经典画法的解构,又是一种新画风的建构。他的弹线艺术,从水墨到油彩,从画面到人体,从器具到建筑,从实物到水面,从形式到观念,无所不至,弹出了与日俱增的境界。在万花筒一般的当今画坛,洪耀的弹线艺术也许不会令人惊讶,但在三十年前,当他独创的这类作品参加武汉“申社”画展时,连一些锐意求新的同仁都觉得怪异。
洪耀在骨子里就不是那种跟风学舌的画匠,他反对死守传统,轻视追随洋人。他年近七十,却像学前儿童一样有各种别出心裁的冲动。在人们眼中,他属于离经叛道的老顽童。同洪耀神侃,你会发现他的想法活跃而奔放,他的心理年龄比当今的一些大学生还要年轻。这种精神状态缘于他的生存逻辑。他从年轻时发愿不要子女,以便无牵无挂,没有障碍地面对自我。在一些倾心于成家立业的画匠那里,艺术不过是谋生或出名的手段,一旦为人之父、为人之祖,便会戴上正经八本的人格面具,时时感到自己在衰老,状态随之颓败,艺术于是变得虚假与僵硬。在洪耀身上,这一切都被化解。他把艺术创作等同于生存的过程,孩子似地沉湎于弹线艺术,执着地追求线痕同对象恰如其分地揉合,或者将线痕同对象对立地并置。
洪耀弹线,并非一时的灵感,而是特殊经历所致。洪耀的祖籍在歙县,先辈定居武汉经商,开的是棺材铺。棺材铺堆放的木料粗细弯曲,一经墨斗弹线裁切,便被组装成一具论定人生的斗室。它对于少年时期的洪耀,有着直观与象征的双重作用。洪耀父亲曾是北大学子,黄埔军校五期学员,毕业后在民国首都南京管辖夫子庙。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骗结婚。新婚之夜,躲在棺材中逃婚,成为家史中反复诉说的传奇故事。六十年前,身为国民党将军的父亲到了台湾。社会大震荡时期的人生如梦,假如洪耀随父赴台,他可能会进入政界或商界。不过不懂政治的母亲却带着洪耀兄妹留在大陆,一直到文革终结,三十年间,母子们说不尽的进棺材似的悲惨遭遇。洪濯弹线,采用的是裁切棺材的墨斗,弹出的却不是人世的悲欢离合或是非曲直。
墨斗是中国木匠画直线的工具,中央有个水墨盒,墨绳穿盒而过,用轱辘收放。木工裁取木料时将墨绳拉出,在木头上固定两端,用手扯绳一弹,不论木料如何弯曲,弹线后都能被锯得平直端正。古人曾用墨斗作谜:“我有一张琴,一弦腹中藏,莫道墨如鸦,正尽人间曲。”正尽人间曲,一语双关,表面是说木工取曲为正,言外之意是说人世的委曲需要准绳匡正。准绳的寓意,同五行学有关。五行学把万事万物同木、火、土、金、水对应挂靠,比如五方东、南、中、西、北,五常仁、义、信、礼、智,五则规、矩、绳、衡、权,等等。五则中的绳,位于中央,最为权威。准绳的来历极为悠久,它的源头是结绳纪事。结绳纪事指在没有文字之前的纪事方式,大抵是悬挂十二条绳索,代表一年十二个月,每月纪事,大事系大结,小事系小结,形态如同远古帝王祭天祭祖的冠冕悬挂的十二行五彩玉串。直到20世纪之初,台湾和琉球群岛的土著居民仍在使用结绳纪事。东汉刘熙在解释“画”这个字时说:“画,挂也,以五彩挂物象也。”可见结绳与画画的文脉相同。
洪耀从小养成的异想天开的好奇心,成了他在艺术创作的囊中之锥。1957年,苏联著名画家马克西莫夫访华,观看了中国所有的美院附中的学生作品。他表扬的两幅画,都是洪耀的线描习作。关山月认为洪耀的线条好,应当报考国画系。后来,擅长国画与擅长写实的洪耀却放弃这两项特长,专心致力于在抽象的画面上弹线,寻找意象。二十多年前,洪耀移民香港,供职于嘉禾电影公司,绘制的电影广告在日本获得金奖。不过他很快对从事这种世俗艺术活动产生厌倦,回到了自己的画室。他制作了两台6米长的弹线机,订制了粗大无比的绳索,没日没夜地弹线,以致砰砰砰的声响引起邻居的愤怒和投诉。
洪耀弹线系列作品,又名“鲁班弹线”。鲁班是中国木匠的祖师,春秋时期鲁国的营造大师,有人考证他就是墨子。墨子反对中国人自相残杀的战争,主张兼爱。洪耀青少年时期的坎坷经历,正是在国内战争之后缺乏兼爱的特殊时代的遭遇。尽管如此,洪耀做人作画却很阳光,画面不刻意表达苦难而是对苦难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