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流 永不放弃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艺术。对于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有人称之为全球化时代，有人称之为审美化时代，有人称之为信息化时代，还有人称之为大众化时代，不一而足。这些称呼尽管非常不同，但都切中了今天这个时代某些方面的特征。如果要选取最能体现这个时代特征的艺术风格，我看恐怕非“超现实波普”莫属。

尽管超现实波普(Surrealist Pop)或者波普超现实主义(Pop Surrealism)由美国批评家命名，用来指称21世纪初于美国西海岸流行起来的一种艺术运动或者艺术风格，但是这种艺术风格并非美国独有。不同国家和地区的艺术家，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超现实波普，他们相互影响，相互启发，共同将超现实波普推向高潮。全球化让世界变得更小了，地域、气候、种族、文化等等造成的视觉经验方面的差异在逐渐缩小，新的国际风格的流行不可避免。尽管艺术是一个标榜个性的领域，但这并不意味着只要是有个性的东西就都是艺术。有些个性因为与时代契合而成为时代的标志，有些个性因为与时代背离而终将为历史所遗弃。

陈流的艺术是与当今时代相契合的艺术。全球化时代让地球变成了一个村庄，生活在地球村里的人民之间的差异和距离变小了，结成了联盟的人民让一切冲突都大打折扣，无论是哪种形式的冲突在今天都带有不同程度的游戏成分。政治冲突成了政治家之间的游戏，经济冲突成了资本家之间的游戏，文化冲突成了知识分子之间的游戏，宗教冲突成了宗教领袖之间的游戏，如此等等。游戏成为今天这个时代的基本特征。游戏给了我们新的观察和理解世界的方式，进而给了我们一个新世界，让我们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现实世界进入服从人的想象的超现实世界。陈流的艺术具有明显的游戏和超现实特征。由游戏形成的超现实与由无意识形成的超现实不同，这种不同将21世纪的超现实波普与20世纪的超现实主义区别开来。基于精神分析心理学的无意识是一个黑暗、晦涩、充满暴力的领域，是欲望的汪洋大海，以此为基础的超现实主义艺术显得过于严肃和沉重，在总体上属于具有精英色彩的现代主义范畴，与今天这个大众时代或者后现代有些格格不入。波普超现实主义建立在游戏的基础上，没有沉重的形而上学的假定，没有自满的精英主义的禁忌，与大众时代没有距离。陈流喜欢玩电脑游戏。光怪陆离的游戏世界给了他无限的想象空间，让他的艺术能够从各种束缚中解放出来。没有电脑游戏和现代图像制作技术，陈流就不容易发展出那种宏大的俯瞰视角。在《911》、“破碎的天空系列”、“俯山河系列”和“新俯山河系列”中，这种具有极强纵深感的俯瞰视角成了画面的主角。正是这种不同寻常的视角，造就了陈流绘画中的新世界。

游戏和游戏的态度让我们进入一个超现实的世界。在消解那些形而上学的假定之后，这个超现实世界就成了想象的狂欢之所。想象在这里可以肆意地猎取新奇和美。当美不再是附加在其他内容上的外表而成为核心内容之后，我们的时代就由现代化进入了审美化。美和虚拟现实，是审美化时代的重要标志。在一个世纪前超现实主义开始流行的时候，这两个特征并不明显。那时的艺术常常以美为敌，就像特里斯坦·查拉(Tristan Tzara)所说的那样，“我有一种狂热的念头要杀死美”。纽曼(Bernett Newman)的总结更加直截了当：“现代艺术的冲动，就是摧毁美。”但是，经过近一个世纪之后，艺术对于美的敌意已经消除，在世界范围内出现了“美的回归”。波普超现实主义并不抵制美，相反常常以虚拟的美的世界为目的。但是，波普超现实主义所追求的美与古典主义所追求的美有了很大的不同。古典主义所追求的美强调和谐和含蓄，波普超现实主义追求的美强调奇幻和震惊。从这种意义上说，波普超现实主义所追求的美更接近现代美学中的崇高。陈流的作品就具有这种充满力量的崇高美。陈流作品的力量既不是来源于语言，像大多数表现主义艺术所追求的那样，也不是来源于题材，像大多数现实主义艺术所追求的那样，而是来源于图像(figure)。在这种意义上，陈流的绘画与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绘画有类似之处，尽管二者在许多方面存在重大差异。德勒兹(Gilles Deleuze)曾经指出，培根绘画的力量来源他所构造的图像，其中的关键因素在于图像中采用了诸如半圆之类的图式。德勒兹将采用图式作画的方式追溯到古埃及艺术那里。事实上，在中国民间绘画中，存在大量采用几何图式的现象。陈流的绘画中就采用了大量图式，如同民间艺术和工艺美术中的情形那样。圆和半圆的采用，让陈流作品中人物浑身胀满力量。充满力量的人物形象，再加上彻底的本我表情，让陈流的作品能够最大限度地释放情感。总之，陈流作品的力量是由图像唤起的力量，是一种表情的力量，情感的力量。

超现实在一定程度上让艺术回到了浪漫主义，游戏和美也是浪漫主义美学中的重要概念。但是，波普超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之间存在重要的区别，尤其在对待技术问题上二者的态度完全不同。浪漫主义反对技术，流连于田园牧歌式的个人幻想之中。波普超现实主义炫耀技术，沉湎于由技术建构起来的集体狂欢之中。陈流的艺术并不是去表现浪漫主义式的个人幻想，而是去建构大众可以共享的游戏世界。浪漫主义中的个人主义，容易发展成为晦涩的抽象表现主义，体现出鲜明的精英主义姿态。作为个人精英主义姿态的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对具有集体主义特征的技术的抵制。陈流的艺术并不抵制技术。在这里，技术可以区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信息化时代的科学技术，一方面是艺术家发展起来的艺术技术。个人精英主义姿态直接批判前者，间接回避后者。对于个人精英主义姿态来说，艺术最重要的不是“技”而是“道”。尽管具有个人精英主义姿态的艺术家通常也发展出与众不同的独门绝技，但他们却希望将“技”掩藏在背后，以免对“道”造成遮蔽。对于这两种层面的技术，陈流都不反对。基于信息时代的科学技术的电脑游戏，给陈流打开了一个超现实的世界;陈流自己发展起来的独门绝技，给他的艺术打上了识别性极强的标志。对技术的迷恋和炫耀，也让陈流的作品与老一代波普艺术拉开了距离。在当代艺术界中，陈流的作品显得特立独行。

超现实波普让陈流的艺术具有明显的国际风格，但这并不意味着要以牺牲文化含量为代价。相反，我们在陈流的作品中能够感受到浓郁的中国文化气息，甚至能够看到中国文化的某些原生态形式。从陈流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维护文化身份与追求国际风格之间并不矛盾。如果不希望看到中国文化只是陈列在博物馆里，我们就需要做大量的当代化的工作。陈流的艺术将中国传统文化的某些形式当代化了。

2009年11月7日于北京大学蔚秀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