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吴冠中先生的结缘始于上个世纪70年代初,那时我还是一名中学生。偶然在《美术》杂志上看到了他的一幅水彩画《江南雨色》,画面水色畅快亮丽,我被深深吸引,从此记住了他的名字,也爱上了水彩这个画种。改革开放的初年,吴冠中先生又在《美术》上谈了“形式重于内容”的鲜明观点,当时无疑是颗重磅炸弹,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而与他面对面的接触是三年前,我在中国美术学院研究创作处任职,受学院的委托,负责“沧桑入画——吴冠中画展”的借展、研讨等工作。其间,他非常平和地向我谈了对社会、对人生、对画界的许多看法,思维清晰,逻辑缜密,观点犀利,一如他的文章,临别还送我一本由他本人签名的画册。
如今,他虽然仙逝了,但他的精神财富却永远地留在了人间。
吴冠中先生用国画、油画材料创作的作品早已为世人熟知,并有定论,但往往忽略了他在水彩画艺术上取得的成就。事实上,我认为吴先生的水彩画是最早被人们接受的,而且在这个平台上,他中西合璧、挥洒自如,既有西方的色彩、造型、构图,又有东方的用笔、水气、精神,也直接建构出了他日后油画和国画的艺术高度。
吴冠中先生早年留学法国,开始时他的水彩画风格直接受印象派的影响,比较写实,属于较纯正的西洋传统,比如他1948年画的《巴黎郊外的教堂》等作品。但吴冠中先生回国后,他开始以中国人特有的眼光看世界。形成了重形式、讲对比、求明快,具有浓厚民族特点的水彩画面貌。我曾几次看过中央电视台访谈吴先生的节目,从中得知吴先生水彩画的写生方法和表现特点。他写生一幅作品要从山下画到山上,从东边画到西边,他的视点不断地在变化,其实这正是他对现实状态的汲取和对自然人生的接近,是顺向式的恢复,还原人本精神的认知能力,是一种体验式的“真实”。这已经不是西方绘画的透视法,而是东方人看世界的观察法。也就是说,他画画不仅凭眼睛,而且更用心灵去认识对象,这是一个从感性到理性的认识过程,带有极强的感情色彩。画家从“心眼”出发,抓住对象的神态特征和气势作画。强调的是“意象性”——“应目会心”,主张“动观”,注重“写意”。这是一种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突破时间和空间对形象的局限,视知觉印象与表象活动相交织,综合了作画者的全部印象。他在《风筝不断线》一文中说:“一切形式及形象都无例外地源于生活,包括理想的和怪诞的,只不过渊源有远有近,有直接和间接而已。”因此,我们可以说,吴冠中先生的水彩画作品的艺术意义在于画家面对自然之时,在不断移动观察点的过程中,强调主观情感的移入,所表现的空间并不斤斤计较客观物象某一局部视觉的“对、错”,而是艺术的再创造,是以获取对象精神为目的的宏观把握。吴先生水彩画的艺术成就正如清代大画家石涛的论述,“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于大涤也。”的确,他将汉民族的传统审美精神和法则注入西方绘画的写实技巧之中,融会了西方水彩画的精华和中国传统文化而独具风貌,从而使原本属于西方的水彩画在加以改造并与中国的社会现实和人文心态、自然感受、审美理念相结合,出现了新的面貌。比如,他对景的表现上,追求畅神达意的艺术效果;在构图上强调主次、藏露、繁简,讲究造型因素对立统一的处理。由此,我认为他的水彩画恰是测量其心身自由、智性修养和审美维度的最佳材料。尽管时至今日,吴先生用其他材料作为羽翼丰满的绘画样式,其成就已掩盖了他在水彩画上的光辉,但从中我们可以窥视到他的视觉审美和艺术境界。当画家天人合一,五行风水在心中活跃之时,其才情也自然而然地在画面上倾注。
我愿吴冠中先生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