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顿悟这回事。朱铭成为今日的朱铭之前,已跟木头、铜、黏土上了三十 年的交道。朱铭是逐步挣脱传统木刻的牢笼,走近纯艺术的堂奥的。他的作品, 不论写实或抽象,都生猛活泼,充满泥土气息,已成为中西雕刻传统互渡的津梁 。
朱铭〈川泰〉一九三八年一月三十日生于苗栗通霄一农家,五十年代初拜木 刻名师 李金川为师,学艺四年,朱铭熟习了各种木料的质感、台湾木刻的源流〈 台湾传统木刻主要延续了闽粤民间木刻艺人的风格〉,又精通了雕花艺术的各种 刀法和题材。朱铭早期的作品,人与自然万物各适其适,二者从不分隔。作品无 论在概念上或本质上都写实,如『牛车』(1975)、『伴侣』(1971)、『小妈 祖』(1972)、『玩沙的女孩』(1961)、『故乡』(1970)等等。朱铭并不泥 于造型,总是直撮物像神韵,施之以流畅精准的刀斧,引人注目而且使人深思。
朱铭每一件作品都洋溢着强烈的原始精力,象征着每一个角色的希冀与苦阨 ,以及角色与自然的协调。这些早期的作品充满『扎实感』,这种扎实赶在朱铭 比较后期的作品『太极』和『人间系列』(木和铜)中依然可以辨识。
这些写实作品,有不少已趋向抽象,其中尤以历史人物最为明显,后期『太 极』厚重扎实的身躯即由此蜕变出来,早期的写实作品,始终已表现自然之浑然 素朴,以及为历史人物之教化造像为职志。『故乡』、『牛车』接其佳构,这些 写实作品散发的宁谧感(stillness),意见诸后期的『太极』。『牛车』所欲表 现的,不仅是一位庄稼汉的苦阨,而是这些庄稼汉承担苦阨的精神。
朱铭的雕刻善于发挥物料的长处,以配合题材的内容。他的功夫显然已达到 不滞于手、不碍于心,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境界。朱铭早期的人像扎根于历史, 胎息于他的自然环境,反映着人性以及切身的自然条件。
朱铭身处于台湾,由于农耕作业为主发展至高度工商业化,由局促亚洲一隅 的小岛国,瞬间晋身为国际市场共同体的重要命脉。种种急速的发展,迫使传统 生活方式不能不做相映的改变,许多旧貌从此消逝。昔日维系农村文化的人伦关 系和宗教信仰,由机械文明而取代之。朱铭面对这种精神上逐渐崩溃的文化情势 ,颇能抽精撷纯,寄存于其『太极拳』雕塑系列。
对朱铭来说,『太极』沉潜玄秘,象征中国文化生机,历久而弥新。太极拳 的一动、一静、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对身世、对文化、对归宿的体认。朱铭的 『太极』无论是木是铜,大制作还是小品,都洋溢着一种撼人心脾的生命力。经 过多年习拳,朱铭与太极益发神通,腕底的『太极』造型愈加活泼生动,而且每 每添上一种娴熟的谐谑感。『太极』并不拒人千里,要人退步观赏,相反的,他 每每使观者冲动上前,与之交手。简单来说,物我已经到了两相遗忘,相互交参 的境地。
朱铭赋予作品一种张力和变化,无论从那一种角度观看,这种变化都在衍生 着,而且他对风格和精神的探索是一贯的。朱铭的作品都可感可触,架势开豁, 像是要把木头或铜或任何物料释放出来,这种让物料的精粹释放出来的意欲,贯 串着他所有的作品,他的两批『人间系列』,以至他的陶鱼都是明显的例子。
随着生活体验的加深,朱铭对人间这个主题的探究,亦有大幅度的改变,八 ○年朱铭数访纽约,遂有另一面貌之人物木刻面世,那就是『人间系列』。『人 间』的出现,亦意味着朱铭艺术触觉与技巧的更上层楼。这些作品揉合了传统木 刻技法与现代抽象理念,叫人赞叹不已。 首批『人间系列』全是木刻,朱铭注入跟『太极』截然不同的感性经验。最 初的『人间』雕像切口毛糙,木料粗拙,不加掩饰,叫人觉得朱铭是随意拾来便 粗刀阔斧恣意劈凿,表面痕迹斑斑,更呈现着一种不曾见于『太极』的张力。
城市中荒芜的脸孔,暧昧的形体,呆望着地下,凝望着天际,漫无目的、冷 眼看众生,孤寂、惶恐、绝望─表现在破碎充满裂缝的切面。强劲的张力,代替 了『太极』平滑的表面和宁静安谧的神情。『人间』的人像并无阴阳应顺的启示 ,雕像上那种哀伤和张惶令人颤栗,观者无不被那种迫人的疏离感撞击心灵。然 而,朱铭自己并不被捆锁在这种疏离感之中,他是局外人,他甚至在这些哀伤的 人物身上,添上一层幽默色彩。他让雕像穿上鲜艳的,近乎俗丽的颜色,减低木 料的粗犷感,虽然颜色或多或少减低了哀伤的程度,但弥漫在那些扭曲的脸孔上 的悲伤和绝望,却是怎样也抹不去的。
若说『太极』意味着行动,那么,『人间系列』的人物便是困锁在各自的姿 势里的绝望过客,他们是冷淡的旁观者。既然朱铭作品的空间是要让人参与和接 触的,那么,观者应该上前抚摸和慰勉他们。
冷漠是第一批『人间系列』的主要情调。那些雕像表面趾高气昂,装模作样 ,实则无非是对圈套着他们的世界的一种反抗。而霎眼望去,雕像的姿势可真显 眼,很容易令人忽视他们无奈的脸孔、深陷的眼睛、呆滞的神情。精神与形体上 的姿态,识朱铭所有作品的内容精髓,这批木刻『人间』似乎驱使我们反问自己 的身世,,迫使我们反司自己从何处来,又往哪里去?这些都跟『太极』的宁静 稳重,充满动静的智慧回然不同。
八五年朱铭做了第二批的『人间系列』,用铜铸。第一批『人间系列』是雕 塑而成的,而这回真人大小的人像,则是由内向外充撑出来的,就像雕塑家的立 体作品画草图,刻意勾勒作品的内在体积。他们绝对不是精细造型的人像,而是 真真正正无名位无样相的人群。首批『人间系列』那些毛糙的切口,有棱有角的 体型,现在变成了涨圆、浮肿的体态。这些无名位无样相的人体,在观众面前款 摆着绝望的动作,他们没有来历,与任何宗教或现世的人物亦无涉。他们来自朱 铭的想象世界,衣饰的线条与款式类似盔甲,让人联想起传统台湾壁画上小孩子 穿的衣裳。
这些扭曲的形体可以引发不同的诠释──捆扎着的形象包装的玩偶,背后隐 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他们或者都是从冥府中升起的阴灵,因重获自由而疯狂腾 跃。我们仔细分析,或者又可以辨识出从『太极』孳演而来的架势。这些铜铸『 人间』,都来自一个『封闭』的世界,相较起来,木雕的首批『人间』可以说是 较『开放』的作品。
朱铭创作的重点在于摹写人体,但不能说是刻画人像。他从来不刻意写实, 所以他的人物并无个别样相,由于这种不确切性,朱铭可以专心塑造作品的精神 ,成就一种富于哲思,对人类处境作深刻反省的雕刻艺术。
到底这种精神的探索能够发展到什么地步,已不观乎匠艺的问题,而是看朱 铭本身精神修养能够到达的境界,无可疑议的是,到现今他的作品都是既深刻又 每每难以言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