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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物化之美到精神之魅——再看庞茂琨的肖像姿态
作者:牟百冶    来源:《艺术当代》    日期:2010-08-02

艺术与传统决裂,使艺术家面临两种选择:或者变成与绘画无缘的艺术家;或者变成与艺术无缘的绘画家。不过,还有另一类艺术家,他们的态度看似暧昧,因为他们不愿意断然走到传统的对立面,同时更不愿意成为博物馆内的囚禁人。因为当代艺术对于他们并不是一场革命,而只是一场变革,因此他们在当代艺术潮流面前显得含蓄而审慎,但又不失时代分寸,他们往往深谙传统艺术的精髓,常常在不动声色之间,把传统移植到当代艺术之中。庞茂琨正是这样一位艺术家,他最近的作品呈现的就是这种坦荡而有节制的现代性,既亲切又陌生,把当代艺术的喧嚣和夺目转换成令人肃然起敬的简洁和宁静——没有一丝杂质的纯净、抽象出具体语境的绝对空间,从前那些闪烁着趣味的细节描绘、那种“庞茂琨式的”敏感的、颤动的、波光粼粼的线条不留痕迹地消失在单纯的色调之中。然而,令人感慨的是,这些作品反而更加“庞茂琨”,也许,过去那些年里对于古典的“物化美丽”的追求已经在不经意之中转换成现代的精神魅力。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当代艺术最讳莫如深的就是唯美,因为“唯美”似乎和“传统”一样声名狼藉。煽情的艳色、暴力和血腥无不吸引着众人的眼球,这种吸引力也极具时代特征:寻欢作乐似的及时消费,尤其是这种吸引力致力于伤害人性中自然的、柔和的、真诚的、高雅的情感,让艺术赖以生存的基本情感濒临崩溃的边缘。对于许多艺术家来说,尤其是架上画家,这是艺术生涯中的炼狱时期,大概在90年代末,西方后现代艺术的影响,架下艺术的冲击,让80年代初期就已经出道成名的艺术家们,感觉到传统的无力与沮丧。他们急于想找到一种表达方式,首先对得起这个时代,然后才是对得起在这个时代下喘息的艺术家自己。这是一个思考的时期,也是一个费解的时期,与传统美有形式牵连的人物和风景从画布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确定的现代性,貌似深刻或貌似肤浅没有多大关系,貌似美丽或者貌似丑陋却一定与觉悟有关。艺术家最怕被时代甩在后面,因此,艺术家在时代面前也是最谦卑的人。比如何多苓,他一贯的优雅、美丽的女人风景被转换成清一色的拖着脐带的婴儿们,有的艺术家开始画清一色的绿狗,有的就干脆画一把黑剪刀。庞茂琨是艺术家,他在时代面前也是谦卑的,但他似乎生性不喜欢一目了然。8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期那些温婉抒情的家庭图景、动人心魄的女性肖像,常有惊鸿一瞥,令人眷恋而滋生难言之隐。90年代后期,仿佛也是没有任何预兆,突然之间,他开始表现某种隐秘的缠绵悱恻。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有什么过渡吗?似乎没有。可以看到的只是传统在这里断裂了。有意摒弃古典的温馨的暖色调,画面几乎是抽象的,即使一、两张比较具象的头部肖像,也像一块出土的远古时期的石头浮雕,没有经过古典时期的精雕细琢。肌理处理得很好,一如既往地表现出画面的质感和高超的技巧。庞茂琨的确是与过去不同了,没有庞茂琨的风格了,当然是过去的风格,不过,他真就这样走到了当代的艺术之中而与传统决裂了吗?这实际上是两个问题,对于第一个问题,他后来的艺术创作给予了最令人满意的回答,对于第二个问题:他是否已经与传统决裂而了无过去的痕迹?其实不然。在这里,庞茂琨还是在描绘他一直所擅长的情感。只是他将过去的画面压缩成狭窄的空间,将画面的情感推向了极致:喘息、呻吟、挤压、扭曲、翻转……。这是一个动态的具有音响效果的场景,却又因为每个画面只表现了身体的某个局部而具有谜一样的效果。不仅让观众困惑,也让他自己困惑。对于他,这个谜就是:这是自己的风格吗?这种风格到底能够走多远?就像王安忆在《岗上世纪》中的追问:只有男人和女人,而且男人和女人之间只有性爱到底能够走多远。对于他们来说,这都是一次试验。而对于庞茂琨来说,这是一次转折前的释放,虽然含蓄如故。

有四、五年的时间,庞茂琨在思索。2005年推出一批新作,这批作品给人最为直观的冲击就是现代性。或者更为准确地说,是艺术家采取的切合于时代的审美姿态,这种姿态让他的肖像人物在当代的语境中再次获得关注。这里,他回答了上面提到的第一个问题:他不是以与传统决绝的姿态走到当代艺术之中的,当然也就没有与他自己的过去告别,塑造一个全新的自我,像他曾经希望的那样。相反,他只是改变了一种态度,调整了一种姿态,凸现了现代性,同时却又使传统与现代难分难舍。看来,他重新审视了“庞茂琨”风格——细腻高雅的情感从有点神经质的敏感和颤动的线条之中流露出来,端庄沉稳的仪态在丰富而含蓄的色彩之中表现得几乎完美,尤其是那些斑斑驳驳的银色光点或者若明若暗的金色描线,使整个画面散漫出古典浪漫主义的情怀。而古典肖像绘画的技巧是如此之娴熟甚至有点“炫技”之嫌,不过却永远不会失之优雅。而优雅的精神似乎是真正属于庞茂琨自己的东西,一种本质的自然的、往往在不经意之中就流露出来的情感,一种深藏于内心抑制不住的冲动。确定地说,庞茂琨这个名字所拥有的风格已经如此恒定,完全可以在他与其他风格之间作一个泾渭分明的界限。而庞茂琨在他这批肖像人物绘画中,继续表现出优雅的精神,奇妙的是,他把这种古典式的优雅转换成现代的优雅:干净的画面,没有具体场景暗示的背景,色调单纯而新鲜,尤其值得关注的一点是,过去那些令人赞叹的细节消失在单纯的色调之中,转化为人物的精神品质,让他们的脸部更加耐人寻味,内心更加琢磨不定。或者,这正是艺术家的用心所在:他将我们从物质的美丽引入精神的魅力之中。

《游离者》系列肖像中,画家选择了一批当代年轻人的形象。人物的动态和表情都颇具时代感:别出心裁的发型,暴露的衣着,青春、靓丽、还有点自恋。庞茂琨在用色上似乎有意与古典色调保持着距离,人物的衣着几乎都是冷色调,多为黑白灰。人物的表情似乎也在远离古典人物惯常的安详和平静,而表现出几分复杂性:有恍惚的、冷淡的、迷惘的、咄咄逼人的,也有宁静和安详的。虽然表情各异,但背景空间抽象,服饰简单,色彩单一,令人体会到简洁明快的现代风格,也许,正是因为简洁和单纯的缘故,人物的整体精神面貌获得更多的关注,这是自信,自我欣赏,我行我素,不在乎他人,对于社会有一点像局外人的一代人的人格精神。然而,古典的优雅却隐藏在漫不经心的现代感之中,如果我们把《游离者之一》腰部以上的姿态,包括脸部的表情与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中的维纳斯的形象相对比,会发现令人惊异的相似之处,这种相似倒不一定是一致的形式感,而是一致的精神性:优雅的动态、具有韵律的线条中所传递的宁静和悠远。不过,古典的精神如此不留痕迹地移植在当代背景之中的当代人身上,是令人始料未及的。画面中的古典情绪与简洁的形式感和单纯的色调相结合,产生出奇异的和谐和反差:陌生与亲切,优雅与不羁。《歇息的女人》中,黑白对比的衣着,修长的手指和双腿,梳理得很干净的头发,让人联想到德加的舞女们,超凡脱俗的纯洁和优雅。《躺着的蓝裙女人》两腿交叠的姿态、白皙纤细的手指、炯炯的目光和深色的嘴唇,与女人身上的蓝色裙裾、浅灰色调的背景形成一种对比,而对比的结果则让画面呈现出含蓄的、有节制的奔放和洒脱。但画面的整体色彩配置却柔和适度,就像他所有画面一样,总是以温和适度打动人心,永远都不会标新立异让人瞠目结舌。不论是手持蒲公英的女人,还是袒露后背的女人,或者是像在空中漫步的梦游人,双手插在口袋里的失神的年轻人,他们都有一种共同的特点:他们是一群时而游离在这个社会之中,时而游离于这个社会之外的当代人。

艺术与传统的决裂很不简单,而要在传统中衍生出当代艺术就更不容易。庞茂琨实际上就是采取了一种与这个时代大多数艺术家不同的态度,不是去进行全新的、生疏的试验,而是在古典风格中,开拓出自然、清新、单纯而引人注目的现代风格,让我们在他的肖像作品中,看见一群骨子中浸润着当代文化的人类中的一员,他们的表情、行为和举止流露出可以解读的时代印象和符号,在拥挤的城市里随波逐流,出现或者消失在我们的面前,只是当庞茂琨把他们捕捉在画面上之后,我们才感受到这些似曾相见的人物,感受到这些人物身上隐含着物化美丽的精神魅力。

(发表于2006年第2期《艺术当代》杂志)

关键字:庞茂琨,肖像,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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