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问阿尔西比亚德:告诉我,你有这么多伟大的抱负,但是为什么对自己却不关心呢?在早期西方思想中,人与自己的关系总是被认为取决于与另一个人的关系:没有别人,人无法关心自己。
年轻人更应当关心自己,因为青春期多半意味着危险、孤独和困难。但事过境迁后的回忆,往往饱含浪漫气息。画家罗甜甜喜欢蓝色调,用以表达青春的忧郁。她的画没有单纯地描绘内心世界,而是试图通过画中女孩与自己对话:画家在关心自己。罗甜甜在潜意识中已经察觉,她和画面中的自己是面对面的。人必须能够心如止水地和自己交谈,才能不让自己为如何照顾好自己而忧心忡忡。所以我们在罗甜甜的画面中,看不到周围环境或者中国现实的巨大变化,更多的只是恒久的乡野景色或纯粹的自然风光。
画面中的雨水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之间,起到了非常重要的联结作用。以古典思想来打量,女孩淋雨的行为,象征人对自然恩泽的领受;而现代思想却将淋雨视为沉思或反省的主动行为。淋雨场景的描绘,重点不在于暗示人与自然的联系,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提醒人与自身的兵戎相见——这个自身正是心灵,或者说灵魂。
为什么在70后、80后画家的作品当中,会经常流露出无所适从的茫然情绪?这一问题直到现在还悬而未决。恰恰是因为年轻一代还没有意识到去关心自己的灵魂,尤其是不清楚以怎样的方式来关心灵魂。罗甜甜的绘画其贡献在于:她集结了回忆、沉思和方法三种方式来关心自己。思想史的全部过程可以简化为:从回忆到沉思,又在沉思的基础上确立了方法论。大部分年轻画家善于描绘记忆,却很少能在画面中展现沉思,而缺乏沉思的记忆是没有普遍价值的。罗甜甜的绘画正在进入这三种思想要素,画中的主体大部分时间是在沉思自己,并逐步确立关心自己的方法。比如有时候画家会安排一些物质性的伙伴在身边,比如米老鼠、狗狗、玩具、风筝、指示牌等,以同它们展开对话。
对话注定是失败的,因为物质伙伴缺乏灵魂,它们与人的区别就在于它们无法关心自己。它们在罗甜甜的绘画中,主要用于衬托女孩面对这些对象时所产生的情绪,即它们是如何影响主体的心灵的。尤其明显的,是暗夜里的路灯灯光探照,如同监狱中严厉的审问。风筝在罗甜甜的绘画中也非常关键,它明确地传达出画家对自由的向往、对人事的逃避。然而,风筝不是《飞不起来》,就是《断了线》,或者被高高的铁塔威胁着。
秋千也很有意思,画中女孩在秋千上仿佛可以暂时解脱或者遗忘,可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到原位,心灵在摇摆中受到撞击和伤害。椅子是思想歇息的地方,高墙则是年轻人关于不可知未来的心结,也是青少年同成年人之间的隔膜,更是画家自己与自己的障碍。成年人从来都不相信年轻人自己消除心灵障碍的能力,他们总是在等待着年轻人成熟起来,而成熟即意味着将人事玩弄于股掌之间。
实际上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再像上辈那样,认为青春期是为了进入成人生活或公民社会所必须经历的过渡时期。当然,外部世界或现实社会也不是无关紧要,在罗甜甜的绘画中,我们可以看到背景虽然如此单纯:天空、白云,并不会出现太多社会性的符号,但还是保留有电线杆、公路、铁路、铁塔这样一些跟外部世界藕断丝连的物质景观。这让主体的精神陷入深刻的矛盾,画中女孩忧郁和孤独的原因,此时此刻显得异常清楚:她处于选择的焦虑中,选择与他人的关系,选择与自己的关系。
苏格拉底质问阿尔西比亚德的时候,真正的问题是:人为何要关心自己?关心自己正是为了与自身有一个最好的关系。这需要选择,而选择意味着必须失去一些东西。画家备受困扰。福柯在《水与疯狂》一文中指出:水迫使人重新回到试图逃避的现实。在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当中,淋雨只能使我们更沉溺于忧郁的孤独和曾经单纯的世界。
2008.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