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应桂乡情作品
单应桂,是我在上世纪60年代任教美院附中时,常听到女同事们提起的一个名字,她们总是带着几分崇敬、几分惋惜地惦念着远在山东的单应桂大姐,说她人好,业务好,但命不好。15岁就参加革命了,不满18岁就无奈地早早结婚生子,上美院读书时,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体弱得“人比黄花瘦”,但非凡的努力,出众的成绩……,一位在苦难中挣扎的女人,一位在自强中创造业迹的优秀女人。作为女人的我,也就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当我有机会到山东见到单应桂时,已是90年代末了,迎接我的是位满头霜白的老妇人,她朴实中透着文雅,和蔼中含着慈爱,虽然我们从未见过面,却一见如故,无拘无束坦诚地交谈,她似乎就是邻家大姐那样让你感到亲切、温暖、烫贴,无怪乎,她让师妹们那样地记挂着。
看单应桂的画,你宛若回到了农村大娘家,空气中弥漫着柴草的清香,田间荡漾着小媳妇们的嬉谑声,被现代都市声色躁杂困扰得无处躲避的人,她的画似一阵清风,涤荡着心中的烦恼。她的画没有夸张奇特的形式,没有诱人的绚丽色彩,在朴实的画面中,却内蕴着岁月、历史、人生所积淀起的厚重的份量感。阅览单应桂从艺近六十年的作品,仿佛重温已远去的历史,既有共和国成长的历史,也有新中国艺术的发展史,更记录了在新旧社会交替中一代女人特有的成长心路,让我们从中触摸到了时代的脉愽和体温,那样的具体真实,那样的亲切感人。
一、“妈妈”学生的上学梦
1956年,已是两个孩子妈妈的单应桂考入了中央美术学院彩墨系学习。她终于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理想,这是她最幸福也是很辛苦的时期。在这座实施徐悲鸿教育体系的高等学府,她得到了扎实的造型基础训练,从蒋兆和先生处学到厚重的写实笔墨的造型手段,又在叶浅予先生处获得了充满生命力表现的线条用笔。她二年级创作的一幅母子题材的年画《和平幸福》,1958年入选“世界联欢节美展”又被选参加“社会主义造型艺术展”,由此她在画坛崭露头角。接着她又创作了一幅颂扬山区“铁姑娘”挥舞大镐开山修水渠的水墨画《当代英雄》,当时又好评如潮。这幅歌颂着革命英雄主义的女性精神的作品,似一声呐喊,向世人宣告:“女人不是弱者!”这不也是她的心声吗?在艺术成绩斐然的收获季节中,正是在她父母相继故去,丈夫又被打成“右派”,生活最艰难,心情最痛苦时完成的。但在她的作品中却洋溢着一派祥和、乐观、光明的气象。是什么精神力量支撑着她那孨弱的肩膀承受着如此多难的命运?
她出生在山东的一个教育世家,民主而开明的家庭环境,培育着她一颗善良而博爱的胸怀,奠定了她追求光明奋进的意志。童年经历了抗战八年颠沛流离的逃亡岁月,又经历了解放战争的洗礼,身处在新旧社会交替之时,追求光明进步,是那个时代进步青年的愿望。解放前夕,她就参加了革命工作,而过早的婚姻,还没有享受到妇女解放的快乐,却就背上了沉重的家庭包袱。作为一个具有独立精神的人,从此,也踏上了一条坎坷的人生之途,在与多舛的命运抗争中,她以自立、自强的女性意识,不仅要与外界包括领导以传统的女性观所施加的重重压力抗争,更在时时与自已灵魂深处软弱、卑躬屈膝、妥协、忍气吞声、依赖、依附等封建传统的女性观念决裂中再生。一个经历了童年生活的苦难,经历了女人在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的生活磨练,如何在人生航道上掌握命运的舵不随波逐流,不被险滩恶浪所葬送,若无远大志向,非凡的毅力,何以能走出重重困境,创造着一个女人的独立的人生价值?
二、走出一条水墨与民间年画融合的路
走出学校以后,尽管生活上有种种艰难和无奈,在沉重生活负担和精神负担压力下,她从未放弃对艺术的追求。
中国水墨人物画,从徐悲鸿到蒋兆和所形成的表现时代人文气息的人物画写实体系,在中国绘画史上推进了人物画的改革和发展。又因受意识形态的左右,五六十年代走向了模式化。单应桂继承了水墨写实传统,却又另辟蹊径,走着一条写实笔墨与民间木刻年画相融合的路。也许年画《和平幸福》的成功,给她有了某种启发和自信,或是她内在的艺术基因促成了她的艺术新追求。她从小落难于乡间,山东民间的剪纸、潍坊的风筝、杨家埠的木板年画曾陪伴她渡过了苦难的童年,不仅带给她童年的欢乐和美丽幻想,也开启了她的艺术灵性,虽已是中国画科班出身的她,仍有割舍不了“年画情结”。如果说,早年的《和平幸福》还是对民间年画的模仿,那么,在《育苗》、《湖上小学》、《湖上婚礼》都是新时代新风尚的新年画。而最让人喜欢的是1977年完成的那幅具有鲜活生活气息,靓丽而质朴的春兰秋菊五位山东妇女的《做军鞋》。这幅在85年省内年画展获一等奖,在全国获三等奖,被淮海战役纪念馆收藏,又被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厂录制的作品,一时红遍了全国。她把学院派的写生人物的生动性与年画的草根性,那种鲜丽简约的装饰色彩和朴拙木刻线条融合起来,创造出一种清新淳朴雅俗共赏,民间喜闻乐见的年画新样式,使古老的年画具有新的文化意义和生命活力。在人们认为“民间年画是封建迷信的糟粕”、“民间年画要淘汰”等一片对年画的责难声中,唯独她那么殷切地向年画老师傅学习传统的刻印技术,又办年画学习班让青年学子来把握年画的技艺传统,抢救着这“非物质遗产”。某种意义上说,她是年画最后的守护者之一。此后她在木刻领域中不断开拓着艺术的新路子。用丝网版画、水印套色木刻等手段创作的《三口之家》、《饮马》《祥林嫂》等作品,都留下了她艺术探索的印痕。而她的水墨画也因融入年画的元素而形成了自己特有的淳厚、质朴的绘画风格。
就在那万马齐喑的文革年代,在高压的政治淫威下,她仍寻找着艺术生存的隙缝,《红色汽车站》、《铁索桥畔》、《如果敌人从那边来》等作品频频问世,竟然成为“创作专业户”。艺术是她的生命,而创作大众喜闻乐见的作品是她的责任,在任何艰难险阻面前她不断地迎接着命运的挑战。 文革后,她迅速调整自己的艺术创作心态。到胜利油田,到青海高原、又四进沂蒙山区写生,她创作了一批有着浓郁生活气息生动作品《山东大婶》、《春风》、《高原的歌》、《捻羊毛》、《八月文都》、《撒拉族少女》、《秋叶》、《母与子》等。而一个宏伟的创作计划也孕育于胸,过去画画,总是为完成某种任务而创作。此时她意识到终于可以画自己所思、所念、所爱的作品了,迫切的表现欲望和技艺的纯熟使她很快进入了艺术的高产期。
三、纵观单应桂的重要作品,几乎全是山东农村题材,甚至一色的女性主题。
作这样的艺术选择,或者说是一种艺术的价值观,与她的生活经验,生命体验息息相关。她从小就生活在农村,除了上大学和在北京工作的一年,几乎未离开过故土,她对于本土的风物人情稔熟于心,山东人的大度、敦厚,是她的性格基因,也注入了她的作品。她从心底就“喜欢山东农民朴朴实实的形象”“反映他们勤劳朴素的美”,还有“她们朴素中的秀美”。 从85年以来的《山村妇女》组画,《乡情》、《海湾》、《沂蒙初春》到宏大构制的历史画《逃亡——童年的回忆》、《沂水欢歌》、《参军》等作品,汇成了她这种艺术追求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