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我的朋友、哲学家彭锋给我介绍了彭斯的作品,带我去北京798艺术区和艺术家见面,然后又去他的工作室做客,我在那儿研究了艺术家未完成的肖像和风景画。我只不过是一个喜欢轻装旅行的流浪哲学家,并不是艺术品或其他物品的收藏家。但是彭斯的一幅优美动人的风景画几个星期里一直不断萦绕在我心头,最后我问他,我是不是可以买下来。不出所料,这幅画已¾卖出去了。
彭斯的画作,以其对孤独和忧郁的独特表现而著称。尽管在日常生活里体验这类感觉非常痛苦,但彭斯的艺术作品却为它们的表现赋予了极大的美感和极高的格调,将它们转化成审美愉悦。孤独和忧郁在生活中可能让人软弱,往往导致人无法采取积极行动,陷入严重的精神沮丧,有时甚至导致自杀;但是彭斯肖像画中那些表情孤独忧郁的人物看起来却并非可怜无助。相反,通过艺术家的绘画表现力而散射出某种神圣的力量或光辉,出色地传达了所刻画的主人公种种微妙的感情所具有的冲撞的力量。同样,他那些时常空洞寂寥的风景传达出的孤独感,并未唤起恼人的忧伤或让人不快的无聊感,而是一种平静和谐,观众的目光乐于停留在其上,愉悦于柔美的线条、精美的色彩以及动人的朦胧色块,不过,这些都暗示了难以捉摸的美感,其意义仍需在画布背后,当然也要在物质世界之外的心灵来发现。所以,景物所寄托的宁静感,永远不会停止下来,成为毫无生命的静止状态。而我们的眼睛和心灵在彭斯艺术的激发下,渴望发现在薄雾背后幽微玄远的这些意义。这便是在空虚中揭示充实的艺术,也是以静显动。
诸多因素促成了彭斯的肖像之美。头、颈和上身优雅的曲线轮廓,以及这些线条的手法,与刻画面部容貌的曲线相呼应,同时与画布的直线外框形成对比。他的人物沐浴在圣光里,在深色的空朦的背景中凸现出来,所以他们的肉体焕发出浓烈而极具浑厚感的明暗关系。其结果便是如雕塑般坚实,传达了一种庄严感以及人物的内在本质,甚至人物似乎向后倾斜时也是如此。比如在《香草君》和《怀忧》这两幅画中,彭斯刻画的上身裸露的年轻男子,面部表情如此高贵,他们头上装饰的干枝或草叶,看起来更像是自然的皇冠或桂冠,而不是有关头饰的荒诞笑话。姑且将彭斯肖像中人物沉着稳定的姿势放在一边,他们永远也不是沉闷而静止的。因为在这些男性和女性庄重而高贵的眼神和面部表情中,我们看出了理性、灵动、敏睿的意识活动—这是灵魂的表达。我们能感受到这一情感,被这些肖像中所表达的诱人但却隐约神秘的情感所迷惑,我们自己的双眼和内心开始进行对心灵的追问,以便破解这些神秘莫测的表情。即便在《怀忧》这幅画里,侧身的年轻男子并没有直视我们,我们可以看到,他向下凝视的目光格外成为焦点,仿佛他正紧张地向内心返观,就像忧郁的人们总爱做的那样。在《琴家吴钊先生》的这幅肖像作品中,人物双眼也同样朝向下方,但是我们能感觉到他眼镜背后以及由前额延伸到眉毛的充血血管(象征了竭尽努力)之下的神情专注。
所谓孤独和忧郁,不仅仅是两种感觉。每一种孤独感,每一种忧郁情绪,都有自身鲜明的特征,都有自己特殊的品质,有其特别的语调、音色、明暗或色调。这四个词指出了从听觉到视觉感官所获得的感觉的特征,而这两种感官在西方美术观念中最为突出;它们与音乐和绘画联系在一起(例如诗歌,具有其自身的视觉想象、语音以及节奏),极有效地传达了不同感觉、情绪和精神状态的特征。日常语言和哲学概念过于笼统和抽象,所以无法做到这一点。种种感觉的特殊性也在体态和姿势的细微差别中传达出来。这应该是意料之中的,因为不仅我们最强烈的情绪(愤怒、恐惧、悲伤)通过极为明显的身体反应(包括心跳、呼吸以及姿势的变化)表达出来,但即便我们最轻微的感觉也有其自身独特的身体体验和感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实用主义哲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很大程度上将情感定义为一种体态,而分析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写道:“人类的身体是人类心灵的最好写照”。
忧郁一词的词源体现了情绪的身体根源。“忧郁”一词源于希腊文中表示“黑胆汁”的词。黑胆汁是四大液体物质(即所谓“体液”)之一,古代西方医学用以解释健康状态下的身体平衡以及不健康状态下的种种不平衡。另三种体液分别是黄胆汁、粘液和血液。疾病被解释成这些体液中的一种或多种过剩或不足造成的。由这种医学理论出发,哲学家们随之发展出一种观念,即人格或个性同样也是主导体液的表现。忧郁源于黑胆汁过剩,而血液占优势使得一个人乐观向上;粘液或黄胆汁过多,让一个人的性格分别呈现冷µ或暴燥易Å。不同程度的忧郁以及不同种类的忧郁,可能是由于胆汁精确的总量及其同其他三种体液的关系造成的。虽然四种体液的医学和哲学理论在文艺复兴甚至新古典时期仍然有影响力,但十九世纪时却被现代科学所取代。即便是今天,科学依然肯定这样一种基本的见解,即体液影响我们的健康和情绪,我们的情绪状态基本上在我们的身体反应中表现出来,包括我们的姿势、手势、动作和表情。因此,彭斯刻画人类身体中姿势和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的天赋,也意味着他在理解人类心灵上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认知。这种理解出自爱,对身体、心灵以及灵魂的爱。因为将一位敏感的艺术家和一位真正的人文主义者内心的这些爱分割开来,最终是错误的,因为在他身上,感觉和心灵交融在一起。
彭斯表现出对青年男子肖像的偏好,赤裸的上身典雅俊朗,十分健康,肌肉结实而非单薄虚弱。这种对青年男子身体充满爱意的刻画,在一幅如梦似幻的棕褐色绘画《抱书独行》中达到了情感的巅峰,画面中一位全裸的人物侧倚着面向观众。在一片基本上空阔的风景中,裸体人物独自躺着,几乎完全被书和一些稀疏的草丛包围(一叠书撑着他的头和胳膊,像一个枕头一样,而另一本书遮挡住他的下身),远处背景上山体掩映在薄雾中。年轻男子的姿势对于西方传统绘画中女性裸体来说十分普遍,突出了双腿、臀部、躯干、手臂以及飘浮的头发形成的美观柔和、发人联想的曲线,而嘴唇的性感又通过稀疏的胡须得以强化。这位赤裸着与书同眠、眼中闪出安逸神情的孤独男子,是否象征了尊重优雅感、富有想象力的阴性气质,以及对中国文人著述的喜爱呢?也许这是一个艺术的声明,一个人拥有了他的书籍和艺术(也许其中某些书恰恰是这位年轻男子的速写本),就永远不会真正孤独。这幅画暗示了书籍和艺术才是一位敏感的年轻男子为满足美和爱的欲望而诉求的东西吗?或者只是当代对于西方女性裸体这一老生常谈的传统进行挑衅性的当代逆转吗?无论我们将何种意义赋予这幅作品,它显然昭示了彭斯融通中西艺术和文化传统的技能。
彭斯的肖像并不仅局限于人物。其中很多刻画了马匹,他遵循韩幹的绝妙的中国传统,以关爱和庄重来加以描绘,突出表现了马匹的美感和表情,韩幹声名远扬,以至于我的小女儿通过儿童故事书都了解了他。彭斯描绘马匹的画作如同人物肖像一样(甚至在《孤行之茕茕》中所画的鸟),往往是单一的形象,有代表性地置身于基本上空阔的背景或者荒寒的风景中。如果韩幹所画的马典型地套有马具,甚至被捆绑起来(因为传说中这些马太逼真了,所以他担心它们会从面面中跑出来),那么彭斯的马几乎总是不被马鞍、挽具或缰绳所拘缚,完全自然的赤裸反倒更显壮观雄伟。在一幅绘画中,孤独的马背负着乘驾的装备,这幅画有一个相当有意义的标题:《何处乡关》。画面中明显缺失的并不是失却的家园,而是空空的马鞍所暗示的骑手的缺失。似乎在寻找家园的马匹,其实是在寻找骑手,而画作暗示了马就像人一样,寻找着感情的纽带和关联,这才让一个地方成为家园。
如果人类的身体是人类心灵的最好写照,那么这些马儿的心灵述说了些什么?马匹姿势的优美雄伟以及它们眼眸中沉吟的表情,岂不也暗示了马也是有着细腻感情的生物,有着意义深远的精神生活,因此身体、心灵和灵魂的高贵,并非人类所独享。持怀疑态度的人类中心论者也许认为,艺术家只是将自己微妙而富于思想的敏感性投射到马匹的美丽形式上。但是如果更加明智地承认人类对大自然其余物种的亏欠和联系,就会认识到艺术家最精细入微的敏感,绝非书本、老师和以前艺术作品的产物,而是取法于上天和万物所教导之美的结果。在彭斯的艺术作品中,不仅是人物和马匹,甚至山川、薄雾、树木、石榴、草叶都在对我们诉说,都在教导我们。这一点从他惊人的画作《问山君》所具有的力量和直接性中形象地体现出来,画面中山峰之上是一个巨大的但是刻画入微的头颅,带着探寻的好奇心勇敢地直视前方(其轮廓依稀显出一个问号的形状)。
“寂寞”一词来源于“单独”(alone),其形成是 “all one”一词的缩写。唯一和独自是孤寂的本质,而唯一的概念也是统一体的审美价值的基础所在,正如独自的概念也指向了区分或创意独特型的审美价值。彭斯绘画的部分动力,来自对单一焦点的关注—一个人、一匹马、一枚石榴、一座山或者是一只鸟—这激发起戏剧化的兴味和审美的统一。孤独可能是艺术家为高强度的专注、为审美统一以及明显与众不同的创作而必须付出的代价,一天又一天独自在画布上挥洒。相反,审美统一和与众不同带来的愉悦,则是对这种寂寞的奖赏,就像画家通过姿势和面部表情的刻画而优美地再现了忧郁,这成为理解这些表情所必须的那种忧伤感的补充,不论是绘画还是仅仅在绘画和其他艺术形式中欣赏它们的再现。彭斯视野所映射的最终一个信息,可能就在于艺术中永远没有完全的寂寞孤独。绘制的孤独人物或者个别的某个画作,其内心往往远不止是所表现的一种事物。往往有一个缺失的但却必要的他者—绘制了这个孤寂人物的艺术家,观看这一单独作品的艺术家或批评家以及艺术得以创作和欣赏的社会(人、作品、理论、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