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慕群的油画艺术我与贺慕群素昧平生，但看她的画，不知为什么，她似乎活灵活现地就站在我的面前，她是那样朴实、敦厚、和蔼，却又是那么干练、爽朗、刚直。这种感觉伴随着我去探求她的真实存在。她的简历，昭示出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一生飘泊海外，在跌宕起伏的人生路上从不放弃艺术的一个追梦人；她没有在新中国的怀抱里，接受着知识分子种种脱胎换骨的考验，而是亲历了西方六十年代以来的波普、抽象、行为、装置、多媒体等艺术潮流变幻的风起云涌，她却不受诱惑，是一个坚持着个人艺术独立品格的人。她的艺术人生，是一本耐读的书。
她比我大十来岁，代沟不算很深，但作为一个艺术评论者，面对贺大姐的画，有种批评失语的尴尬，她超越了从传统到现代各种流派给人们的视觉经验，无法把她的画从“国际化”或“当代性”的语境中来解读。她的“边缘化”，她的“异类”，让人耳目一新。其新，不是新奇怪诞让人惊奇，而是那些人们习以为常的物品，在她那平实的笔下竟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我，确实被震撼了。
作为女性的贺慕群的画，虽然描绘的无非是些瓜果、面包，花呀，树呀，甚而大衣架、板凳脚也入了画，真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些家什寻常之物。没有绚丽的色彩，没有通常意义上严谨的写实，也没有夸张变形的奇特感，更没有丝毫女人的阴柔气。她的艺术，单纯、朴实甚而有某种笨拙味，而细细揣摩让人发现画面是如此讲究，内涵又如此深邃。诚如德国美学家温克尔曼评说希腊雕塑时所言：具有“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单纯不是简单、单调，其中必有不同凡响的令人敬仰的高贵品质。静穆中不是空无，也必具震人心魄的力量而显其伟大。
她的绘画，不怎么按常规“出牌”，省略了许多被前人理性总结出来的作画“科学规则”，完全从她的感性出发，把自己的主观感受、情感倾向、生命体验用自己独有的语言自由地来表达出来。她作画不用近大远小的透视原理，把具象描绘置于平面构成之中，画面主角的色块在黑白对比、冷暖协调、方圆呼应中奠定了铿锵厚重的基调。而在背景处理上，似乎不经意地涂上几块颜色或抹上几笔顔色，却顿使画面空间充满生趣。这种看似随意性的涂抹，既有中国式的随机性的写意笔法，又具有现代艺术在平面构成中更重绘画性的特点。其次，她也不按常规的“摆”静物或“摆”人的姿态来构图，她可以让三个长茄子竖起来与盘中圆苹果相呼应；也可以让两个面包长到越出桌面；她可以画一个人仰望着比人的头还大两、三倍的水果，这种不合常规比例的现象，在她的作品中比比皆是，在单纯中显岀超常规的奇特感，赋予了某种象征意义，揭示了人与自然的依存关系。她可以画挂了红红绿绿衣服的大衣架；画黑衣人的屁股和两条黑裤腿，为的是衬托出四条腿的红凳子；画三个人趴在一个大轮子上的后背；画一个妇人趴在硕大的平板上裁剪衣服的艰辛；画怀抱一个大瓜的人坐在一个像磨盘那样大的瓜上的幸福；画一个妇人像怀抱孩子似地呵护着胸前的面包和果子……这些出乎意料的选材视角是那样的特别，表现的形式感又是那么的强烈，造成了熟悉的陌生感、神秘感，赋予了物象之外的精神性含义。她虽一辈子在世界许多地方闯荡，但她的画中没有欧风美雨的“洋”气息，只传递了普遍的平民百姓的普通生存状态。她似乎带着向神灵祈祷一样的敬畏之情，反复地以各种手法夸张着、强调着，憨拙地描绘着这些活命的必需品。也许这与她的人生体验分不开，来自她心灵深处朴素的平民意识，其间更有一种高更式的对人类原始质朴本真的回归。
她的艺术，在单纯的形象中蕴藏着凝重和力量。她用平光作画，没有阴影，没有表现物体立体空间转折面的写生色彩的微妙关系，就这么平平的几大块具有装饰性的固有色，却把物的形态、质感、厚度，物与物之间的空间关系，表现得如此充实饱满。她喜用偏冷的色系为背景，如兰灰、紫灰、绿灰，即使明亮的橙黃也会蒙上冷绿或紫色，甚而大胆地用黑色块、或黑线勾勒形象，画面更显沉郁、凝重，带着淡淡的忧愁、感伤，抒发着那种悲悯天下的情怀。画家还通常用边缘线或轮廓线强调各种形体特点，物与物之间的分界。没有拖泥带水的“朦胧”和含糊，干脆利落得一丝不苟，给人一种肯定而坚定的鲜明的性格印象。
“画如其人”，她的画，就是她本人气质和品格的载体。大巧若拙，她就是那么平平实实地憨拙而自信地描绘着这些人类须臾不能离开的物品、食物以及生存的空间，却给人有种宗教图腾的神秘和敬畏感。画面如此单纯，却又如此凝重，像纪念碑似地矗立着，或像石刻躺卧着。让人透过画面能感受到的生活即使再艰辛，命运再坎坷，也绝不放弃对生命的热爱。诚如荷尔德林诗云：如果生活“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因为“如果生活纯属劳累，人还能举目仰望……”， 海德格尔对此解释说：“人在一味劳累的区域内，争取丰富的‘劳绩’，仰望天空，根基在大地，‘仰望’贯通天空与大地之间，‘之间’构成了栖居之所。”她的画给了我们“诗意地栖居”的启示：她就像位老妈妈，平静地、耐心地告诉人们获得“劳绩”的艰难，既要泰然处之又要具有百折不饶的刚强和坚持。人只有超越了世俗物化的价值观，领悟宇宙和生命存在的意义，才能以生命的诗化和圣化提升生命，让生命迸发出创造性的光辉。她的作品，显示出了母性沉重的厚爱和包容天地的能量，在平凡中显示出了不同凡响的力量和魅力。
2007年8月22日于名佳花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