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结构-抛弃》 江海作品
看上去,江海的作品凌乱不堪。但是,这种凌乱像是被一种强烈的波段所贯注,像是有一股力在制造这种凌乱。正是这种力使画面显得骚动。而处于画面中心的,就是隐隐约约的人体,更准确地说,就是肉,人体就是由肉构成的――他们一丝不挂,完全以肉的方式存在,甚至看不出清晰的面孔,清晰的器官,清晰的轮廓。在画面中,人体如此地模糊,它就是一团肉。似乎要同这团模糊的肉相配合,整个画面也没有清晰的细节和形象,但这绝非通常意义上的抽象画――江海并非要将形象进行抽象化处理,相反,他致力的是混沌,而不是抽象。他要将各种要素搅拌在一起,让他们彼此嬉戏,让他们在一股混沌的世界中起舞――这就和抽象画迥然不同,后者是要将形象不断地虚化,直至形象完全失去了形象感。而江海则是要将不同的形象进行嫁接,组装,拼凑、穿插和叠加,直至画面呈现出面目全非的状态,混沌的状态。
在这混沌的画面的中心,是肉的混沌。江海画出了肉的竞技。肉在说话,它也在吞噬,排挤,斗争,交配,因此,这些作品丝毫没有不安静和沉默,它们像是肉的暴动,是肉的不间断的流动和勃发――画面成为肉的舞台。江海不厌其烦地画出各种姿态的人体-肉:有时以碎片的形式现身,有时以骨架的形式得以表达,有时以器官的形式得以暗示,有时作为一个动物的主要区域而存在,有时仅仅靠颜色得以辨识。这是奇形怪状的肉,如同欲望也千奇百怪一样。这些肉的皮像是被刀片刮过一样,猩红,惨白,或者说白里透红,江海似乎要透过皮肤将人还原到肉的状态:人就是一堆肉,就是一堆鲜活的、动弹的,往人堆里扎的肉。事实上,画面几乎不是单个的人,而是一群人,一堆人;不是单个的肉,而是一堆肉。人堆就是肉堆,人群就是肉群。这些肉并不相安无事,有时蜷缩在一起,有时相互挤压;有时排列有序,有时混乱不堪,有时相互依赖,有时相互推搡;有时相互嬉戏,有时相互倾轧。肉在叫喊、呻吟、变形、扭曲、挤压和伸张。没有人像江海这样,把人当成活生生的肉的存在了。这是肉的世界,肉成为画面的中心,既是视觉和色彩的中心,也是画面空间的中心――肉处在画面的绝对中心位置,画面信奉的是肉的中心主义,好像一切围绕着肉而转动。不仅如此,这些肉被画得如此地光亮如此地夺目,似乎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肉欲世界――满眼看上去都是肉,一切都避不开肉――不管这些肉采取什么姿态,是什么形状,也不管这些肉同什么东西结合在一起。让我们更明白地说吧:这些肉,具有肉欲的意味。肉欲,这就是肉的全部语义:肉就是欲望――这些关于肉的绘画确实就是指向时代的欲望,就是指向现时代无处不在的活生生的肉欲――这个时代,好像是由肉所派生,肉派生了这一切。
因此,毫不奇怪,江海首当其冲地会将人和动物嫁接在一起。他通常将人肉,或者说,人的某个器官和动物的某个器官组装起来,形成一个新的“身体”,这是被肉所主宰的身体。人在“生成动物”,动物也在生成人。更恰当地说,人被还原到动物的状态。人和动物共享肉和肉欲的品质。在这里,肉抹去了人和动物的界限。人们按照肉的逻辑生活,在很大一部分程度上,就是按照动物的逻辑生活。
先是将人和动物的界限抹掉,接下来,人,动物,机器和物质的界限也都抹掉。画面因此是一个巨大的混沌。江海的有些作品,纯粹是关乎肉的,是肉的舞蹈和嬉戏,是肉自身在音乐的旋律衬托下热烈地演出,肉在欢庆,在无休无止地自我陶醉。但是,在更多的作品中,肉不是孤立的,是同其他的物搅合在一起,被其他的物体所包围,所渗透,所缠绕,肉植入到一个盛大的物的世界中,并同这个物的世界相互生成。由此,肉植入到一个挤压在一起的混沌世界中。在画面中,机器,物体,肉(人体和动物)像是被挤压在一起,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隙。挤压让所有的东西都处在紧张状态,处在一种巨大的扭曲状态,这让它们各自失去了自身的童真:人失去了其贞洁,变成了动物;动物失去了其贞洁,变成了机器;机器失去了其贞洁,变成了人。而所有这些组装,变成了一个奇怪的物。人,动物和机器和混合之物处在一个变易的状态,在画面中,它们如此地难解难分,它们相互移植,相互在他者身上生长,它们相互将自己的器官和部件转换,相互插入对方,改造对方,瓦解对方,相互生成彼此的身体。最后,它们生成了机器-人,动物-人,机器-动物,或者,机器-动物-人,最后,它们都变成了混沌之物,这些混沌之物组成了一个混沌世界。不仅如此,江海动用了各种颜色,让这个混沌的世界更加混沌,让它更加拥挤,让它更加凌乱――这多样的色彩,尤其是热烈的色彩,不仅搅乱了画面,还搅乱了这个世界;不仅搅乱了这个世界,还让这个世界躁动不安;不仅让这个世界躁动不安,还让这个世界面目不清。这是一个拥挤,杂色、混乱、躁动,面目不清的混沌世界:没有空隙,没有休闲,没有风景,没有格调,失去了优雅。
这是什么性质的混沌世界?事实上,有两类混沌:万物之初的混沌,和万物毁灭的混沌;起源的混沌和终结的混沌。前者是初生的清朗宇宙,是世界的无辜开篇,是一个婴儿般的单纯和无辜,这样的混沌是黎明前的雾霭。后者是高度成熟之后的发酵,是过度搅拌式的大杂烩,是腐朽的累积和堆砌,是黄昏降临后的蒙蒙黑暗。显然,江海的画面提供的是后一种混沌。画面中的所有要素都过度发育,以至于过于拥挤了。这似乎是一个剩余的世界――也是一个衰败的世界。这个画布世界正是这个可见的世界的写照:这个世界本身太繁杂了,太拥挤了,太饱和了――同时,它也太脏了。就如同一个垃圾世界。画面将人肉,机器,物,动物,植物,将所有这些,都搅合,挤压,拼凑在一起――如同垃圾场将所有的东西都搅拌和挤压在一起一样。这个混沌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垃圾的世界。
这样一个混沌的世界,难道不是对条分缕析的现代社会的一个巨大反讽?这个看起来秩序井然的社会难道不是被肉所搅拌吗?不是被欲望搅得不平静吗?江海的作品显然是一个有关现代社会的寓言。现代社会被机器和过量的物质所充斥,变成了一个所谓的“丰裕社会”,但是,这个过剩的丰裕社会难道不也是一个过剩的垃圾社会吗?这个拥挤的丰裕场景,难道不也是一个垃圾场景?如果说,由于巨大的物的堆积,使得现代社会成为一个“景观社会”,这个景观不是脏兮兮的吗?江海画的是脏画,但这不是因为我们置身于一个脏的社会吗?这不是对一个脏的社会说的脏话(画)吗?这个脏社会不是源自赤裸裸的肉和欲望吗?肉欲在生产,生产一个现实世界,一个混沌世界,一个垃圾世界。
2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