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知道尚扬先生,是1980年前后。那时,因为我喜欢画画,家里给我订了《美术》杂志,我就是在那本杂志上最早看到了尚扬的作品《黄河船夫》。据说,那是尚扬的研究生毕业创作。与过去我看过的描绘船夫的作品不同,尚扬的《黄河船夫》取了一个船舶在大风大浪中即将搁浅的角度,所有船夫不是在船上撑船,而是踏在泥水中与风浪搏斗,拼命地将船舶拉向岸边。画面中透着一种奋勇的力量,使我不由得联想起课本上收录过的苏联作家高尔基写的散文《海燕》: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感到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我被尚扬的画面所征服,至今回忆起来,仍还为那个场景而感到一阵阵振颤。
后来,我又陆续通过各种渠道看到尚扬的一些新作。那一时期,尚扬的作品大都与黄土高坡有关,笔下无论是人物还是风景,都呈现出一种艰窘与苦涩,让我不由得悲从中来,想起不可断绝的遥远过去。1985年,作家韩少功以一篇论文《文学的“根”》,掀起“寻根文学”热潮。但我觉得,美术还是滥觞于前,而尚扬正是那最先挖掘“灵根”的开创者之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我一路学画,一路考学,又一路上学,尚扬的作品几乎陪伴我渡过了整个青春期。我性格中一些深沉而苦涩的因子,就是在那个时期种下的,是受了许多类似尚扬这种作品的影响。这就是所谓的“种瓜得瓜,种李得李。”(《涅盘经》)对于我,正是因为早在青春期便种下了一些人生的哀愁,所以,注定了要借文消愁,后来转入文字工作。说起来,这也是一个人的宿命,躲不过,逃不掉。
1989年学潮之后,尚扬受到牵连,不得不卸任湖北美术学院的领导职务。此事也一度影响到尚扬,让他的画风有过一些转变。熟悉尚扬艺术轨迹的人都知道,这期间,他画过一批《诊断》系列,画面的伤痕效果与阴霾气氛,让人不寒而栗。从中我们能够读出尚扬当时的心境,有一种痛心疾首之感。不过,尚扬后来意识到了揭示疼痛与病疾,也许并不能解决问题,还得需要文化的治愈,需要心灵的救赎。这也就催促他走向更深的传统,从古代智慧中寻找超逸的精神营养,由此也就诞生了著名的《大风景》系列。
《大风景》系列作品,因为创造性地转换传统中国的山水画资源,为全球化时代提供了一种不同于西方风景画的东方图式。所以,作为一种文化身份的象征,受到批评界的普遍关注。2003年,我在北京犀锐艺术中心策划的《风景》当代艺术展,就是受了尚扬作品的启迪,为的就是探讨一个文化差异与文化自证的问题。尚扬参加了我的那次展览,说起来,那也是我与尚扬首次正面打交道。
尚扬是一个非常谦和的人。与人交往,不分薄厚,对谁都能够同施仁爱。这是我跟尚扬打交道得出的一个结论。我想,之所以他能够在中国当代艺坛长盛不衰,持续地赢得大家关注。这大概也是一个原因吧。
所谓吉人自有天相,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仁者无敌”。( 《孟子·梁惠王上篇》)尚扬不仅是生活中的智者,也是艺术界的仁者。
《大风景》系列作品之后,尚扬并没有松懈,而是继续着他的探索之路,开始了更为深邃的“董其昌计划”。此时的尚扬早已年过花甲,暮年再求“变法”,变不好可是会前功尽弃的。但尚扬不管,探索的意志支撑着他,使他总是能够孤注一掷地独僻新境,开拓未来的可能性。2009年“中国美术批评家年会”授予的“终生成就奖”,几乎全票通过颁给尚扬,理由就在这里。在于尚扬不仅创造了一种深刻的艺术,而且在人格上也树立了一种积极向上的样板。
说到这里,我想插进一个细节,也许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尚扬。那是在2009年“中国美术批评家年会”的授奖之后,批评界召开了一个有关“尚扬艺术”的研讨会,我被邀请到会,并发了言。那天的会议异常活跃,因为有尚扬这样一个丰厚的案例,大家似乎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话题,以至于准备三个小时的会议,开了四个多时晨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不想,待我们从会议室出来,却看到尚扬独坐在门外。他是来答谢我们的,准备请大伙吃晚饭,人其实早就来了,但为了让我们能够畅所欲言,他没有打扰我们,而是一直候在哪里,一个人默默地等到了天黑……
这,就是尚扬,一个传统价值中“低调处世,高调做人”的当代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