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 175×200cm 布面压克力 2005

俄罗斯及其苏联时代的文学艺术，早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就影响中国，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至1966年“文革”爆发的17年间，更是以主流意识形态倡导的范本性质，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大陆的艺术创作、艺术教育，以至对整整一代人的美学熏陶和心灵塑造都起到了重大作用。列宾美术学院的名字在大陆美术界如雷贯耳，而曾经担任这个学院院长的著名画家奥列格·叶列梅耶夫，也在大陆美术界享有盛名。令人高兴的是，他还健在，还在用画笔涂抹色彩。今年五月，奥列格·叶列梅耶夫的画展在上海美术馆举行，人们将怀着一种曾经相近的情感，重温俄罗斯－苏联绘画艺术的熟悉风格，感受其中特有的历史感、抒情性和纯净语言，同时也将看到，在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老一代画家所走过的精神与艺术的探求历程。

时至今日，当整个世界的艺术学派和风潮都涌进中国大陆，艺术家们开始自信而多样地表达自己原创的理念时，我们可以从容地对曾经接受过重大影响的俄罗斯－苏联绘画艺术作出较为冷静的判断。苏联时代的艺术，高举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旗帜，这固然是十月革命之后的国家政体所决定，但现实主义的创作一直是包括绘画在内的俄罗斯文学艺术的传统。追溯历史，19世纪后期，批判现实主义画风出现在俄罗斯画坛，其中佼佼者有 “巡回画派”的艺术家列宾、苏里科夫等，对此后的画家产生了极大影响。同时，俄罗斯的现实主义艺术也因袭了19世纪欧洲现实主义艺术的传统，现今有的研究者把它归纳为欧洲现实主义艺术的一部分，甚至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作品也纳入欧洲现实主义艺术的范畴。然而与批判现实主义不同的是，苏联时代的现实主义绘画以歌颂性为主，注重表现革命、爱国、劳动的题材和苏维埃生活的新面貌，出现了一大批洋溢着高昂乐观精神的作品。人类的艺术之链是相衔着延伸的，应该看到，虽然存在着意识形态干预艺术的情况，但俄罗斯及欧洲的人文传统和艺术传统仍是强大的，承载在苏联时代的艺术家的血脉之中，由此涌现了不少在绘画语言上各有精彩建树的杰出画家，奥列格·叶列梅耶夫便是其中的一位。

这次在上海美术馆展出的奥列格·叶列梅耶夫绘画，创作时间从上世纪50年代至2010年，既有苏联解体之前的旧作也有解体之后的最新作品，还有创作周期跨越两个时代的代表作， 82件油画和素描中包括了人物画、风景画及大幅主题性作品。作为曾经培养一批又一批画家的列宾美术学院的前院长，他的作品无疑具有着代表性，对于我们认识俄罗斯绘画艺术的深刻的民族特性及顽强的现实主义精神，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主题性创作，是苏联时代的画家显示艺术实力、取得社会认可的必由途径，而这一类主题性创作的题材，往往来自于十月革命和卫国战争的历史。早在上世纪60年代初，奥列格·叶列梅耶夫创作的毕业作品《列宁归来》，便是家喻户晓的名作。这次展出中，我们看到了他早年创作的《列宁和高尔基》《十月之火》《胜利！》等历史题材油画 ，与一些苏联画家描绘大型战争场面不同的是，他刻画的是历史背景中的个人，这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主题性创作以“激动人心”为目的的过于政治功利的倾向，而在往后的岁月里留下了人与历史瞬间的关系的认知价值。许多年后，关于油画《列宁和高尔基》，奥列格·叶列梅耶夫写道，它表达的是“权力与文化”的主题，这未必是当时创作时的初衷，但由于画面关注的是特定历史背景中一个平民作家和政治强者的对话，因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原先的政治意味渐渐消退，油画中蕴含的潜在意念却上升为真正的主题。奥列格·叶列梅耶夫的这些主题创作，在今天看来有着很强的历史感，对于中国和俄罗斯的观众来说，这种历史感带来了生命中曾经历过的熟悉情怀。那种被称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内容和风格，在艺术史上同样占有不可再现的独特价值和地位。

在奥列格·叶列梅耶夫的作品中，俄罗斯艺术的抒情性传统体现得特别强烈也特别到位。这种抒情性来自俄罗斯民族的天性，来自对土地、民族、劳动和生活的深深的热爱，几乎出现在文学、戏剧、音乐、绘画、电影等一切艺术领域，从而构成俄罗斯艺术的鲜明特征和浓郁的民族性。这次展览中，除了数幅主题性作品，我们更多的是从画作中看到奥列格·叶列梅耶夫生活中曾经相爱相遇的人、物及风景，其中有“常常带给我灵感”的妻子、旅行途中的儿童、一些偶然出现但触动画家思绪的女人等等。奥列格·叶列梅耶夫善于捕捉细节，有趣的是越到老年越是如此，他敏感而丰富的心灵如同琴弦，农居墙角里的一堆木柴、镜子中折射的人影、一块鲜艳的吉尔吉斯地毯，都会令他拨响欢乐的心声，融入他的画中，赋予对生活的感悟。这是一位成熟艺术家眼中对世界丰富多彩的观察。他给自己的一幅风景画取名为《如女人般的夏天》，这是俄罗斯人对早秋温和而明亮的天气的形容，看着画面上极具斑斓和热烈情调的树林，你会感到这是多么切题，又多么富于俄罗斯民族特有的抒情性，简直是在画布上歌唱。

奥列格·叶列梅耶夫的绘画，尤其是他的晚年作品，流淌着欧洲现实主义绘画的优美及深邃，同时又含有俄罗斯传统绘画的描述性。如在《窗台上》《地球的某处》等作品的画面中，令人感到如同印象派绘画中那种在空气中能呼吸的色彩，他很少使用渐次变化的过渡色，而善于直接使用各种层次的漂亮的蓝色和灰色，这使画面上总是呈现明朗的氛围，同时也形成了他特有的轻松而鲜亮的色彩处理结构。他的作品有点像艺术家午后的日记，每幅画都发掘着被表现对象身上的温存与神采，在《镜前》等作品中，他展现了一种风姿绰约的美丽，那些对女性的细致的赞美、对生活快乐场景的叙述结构、对景物的精确描绘，明显地传承了欧洲传统绘画的人文脉络和艺术韵味，也对应了现实主义绘画在细节真实性、形象典型性和描写客观性等方面的艺术特点。他的素描则线条漂亮并有着炭笔画的视觉美感。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89年苏联解体之后的奥列格·叶列梅耶夫作品。油画《关于土地》始作于1987年，完成于2010年，正如他本人所说，“当我开始创作时身处的国家是苏联，经历20年在另一个国家完成它——俄罗斯。”土地与人，是俄罗斯文学艺术的传统题材，在历尽了国家的政体变迁和政治与艺术的纠缠之后，他显然又回到了自己民族最深厚的土壤之中，阐发的主题更加广阔、深刻和永恒，具有普世的人文意义。画面中仍保持着俄罗斯艺术传统的叙事性，一群农村男女在田地里议论着什么，鲜明、凝重但却协调的色彩，生动的人物造型与构图，给人强烈的视觉感受。这是奥列格·叶列梅耶夫经过长期艺术积累之后的巅峰之作，充分证明现实主义的艺术在今天仍有着丰富的表现力和足以征服人的特殊魅力。在油画《歌声》中，一群从车臣战争归来的伤兵在地铁站上卖唱，表达的是战争的残酷、人的命运的多舛和对生活的坚韧与乐观，同样是具有普世价值的人文内涵。我们看到的奥列格·叶列梅耶夫在2000年之后创作的其他一些作品，也减去了苏联时代现实主义绘画容易出现的严肃僵硬的气氛，而在乎生活中的细微情感，扩散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以及俄罗斯文化中那种诗歌般吟诵的感慨或快乐，处处流露着人文的意蕴。从他的创作中，我们了解到今日俄罗斯艺术家的变化——越来越遵循自我内心的呼唤，追求艺术的灵魂和无比热爱的生活，表达自己民族的艺术精神。俄罗斯艺术家的这一精神与艺术的探求历程，对于中国大陆的艺术家来说是感同身受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奥列格·叶列梅耶夫的展览告诉了我们许多东西，也启示着我们去思考，关于人、艺术、社会和创作的一些最本质的课题。

（作者是上海美术馆学术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