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ler 收藏家 荷兰
“上帝给了你们一张脸,你们却还要自己另造一张”(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第三章)。英文原文是“God hath given you one face,and you make yourselves another”。 莎士比亚“给脸不要脸”的预言,显然在全球化消费社会的今天更切实地应验了。从古典意义的化妆和功能化面具,到现代科技条件下的整容术和易容术,人们从没停止过对自己另一张脸孜孜以求的理想化塑造。刘瑾2011年摄影作品《第二张脸》以并置的双联肖像摄影图像,展现戴镜者在摘除有形眼镜前后的两张不同的脸孔,凭藉证件肖像式的构图和用光规范,他以放大的图像直呈同一个人的两张不同脸孔之间的微妙差别,从而关注戴镜者常规脸孔之下隐秘、陌生而又难得暴露无遗的那张裸脸。
据称眼镜由13世纪中国人和欧洲人同时发明。但直至1784年美国本杰明•富兰克林发明远近视两用眼镜,眼镜才算完善起来。传统的有形眼镜对人脸的修正、更改不及精彩的戏剧化妆和假面舞会的面具,虽人们熟视无睹,它却是现代社会一种显而易见的视觉风尚。对戴镜者而言,有形眼镜事实上修正、篡改了戴镜者与生俱来的那张裸脸,给出了人的另一张脸。日积月累,周围的人群却看惯了戴镜者的戴镜摸样。甚至,连国家机器和社会组织也以证件肖像的常规性为理由,将戴镜脸孔认同为戴镜者的首要身份和肖像。戴镜者的第二张脸代替裸脸,成为戴镜者自我代言、自我证明的第一表征。于是,戴镜的脸孔成为戴镜者社会角色的常态面相,负担了身份认同、社会辨识系统、安全感等人格符号化所带来一系列关联意义。在现代性、都市化背景下,近五十年来人类个体的社会压力与日俱增,近视眼症的频发催生了一个戴镜者的主流人群。眼镜带来了戴镜者人前、人后的状态差异和戴镜、除镜时的心理差异,从而潜移默化地塑造了戴镜者的个性和人格。眼镜不再是戴镜者的工具、道具或身外之物,它逐渐固化在了戴镜者的裸脸上,成为人身体之生理、心理状态的一部分。不少戴镜者在任何社会性场合、甚至在任何他人面前,眼镜也没有须臾稍离脸孔,便是例证。当然,隐形眼镜的发明,打破了古典意义的眼镜与人的关系,捍卫了戴镜者找回裸脸的权利。
刘瑾作品《第二张脸》通过对戴镜者戴与不戴眼镜两种肖像的拍摄,深入追究人的视觉和思维惯性。拍摄时,自愿参与的众多担当被拍对象的戴镜者在去掉眼镜时,往往有因不习惯模糊视野而心生障碍,易于流露一丝不安、惶恐和迷惘的神情。眼镜是戴眼镜者观察世界的第一视窗,同时也是一层保护系统,让戴眼镜者固守其外表所带来的身份、地位暗示。而眼镜的形式感,更赋予戴镜者一层自我包装色彩。刘瑾的拍摄,既呈现了戴镜者的常态,也捕捉了其除去有形、无形包装后难得的非常态。戴镜者两种状态的肖像的并置,表现出一种物是人非的刹那变化。图像的力量,来自戴镜者不同面貌似与不似之间那种微妙而紧张的关系。
刘瑾的并置肖像照片其实预设了一个观众“找不同”图像游戏的视觉心理圈套。图像比较和真相甄别构成了观众观察、理解作品的切入点。数码摄影技术赋予的高精度图像质量,让戴镜者不同脸孔及表情的真切内容纤毫毕现,提示出更多客观细节,供观众端详、审视和探究。于是,观众在常规观看制度中养成的观看、接受的视觉习惯,被刘瑾作品调整为一种具有主动参与、研判倾向的视觉体验。《第二张脸》作品中人物正眼看人的视线,又跟观众视线形成一种虚拟的对视交流关系。这种作品所催生的观众视觉惯性的改变。势必会让人体验、洞悉凝视机制的更多隐秘内涵。常态与非常态、是状态与不是状态、观自在与观不在,却在戴镜者的两张先后拍摄的脸孔中无声流露、彰显。
通过艺术创作的践行,刘瑾已经为数十个中外艺术圈、文化圈的戴镜者逐个记录了戴镜、不戴镜的双重肖像。藉此,刘瑾审慎嵌入了摄影术的一种工具理性。他的双重肖像照片不动声色地搁置了传统摄影“决定性瞬间”的唯一性,也消解了订件肖像摄影以表现画面主体最佳状态为目的的审美功利性。刘瑾《第二张脸》的每个图像都呈现出一种零情感、零情绪的档案人像的标准化规范,一如表情凝固的身份相片。然而,当刘瑾把同一个人的两张不同的脸孔并置在一起时,两幅肖像的差异性、不确定性,事实上设置了一种辨识、分析、认知客观对象的弹性空间,激发观众主观经验的参与。双重肖像解构日常经验中的视觉惯性,以平行呈现方式重构了一种特殊的视觉真实。肖像照与肖像主体一一对应的排他性,被刘瑾拍摄的戴镜者双重肖像所提供的双重现实所瓦解。刘瑾的《第二张脸》带来一种认知的迷雾,无形中形成对欧洲逻各斯中心主义柏拉图“永恒不变的真实存在”观念的一种质疑、一种屏蔽。戴与不戴眼镜,是戴镜者的双重现实、双重属性。两者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孰主孰次?孰先孰后?这些问题并不重要。两幅肖像左右并置的排序关系,甚至也可以因时、因地、因人而异,随时可颠倒、逆反。戴镜者这种双重现实并不体现为人们常规经验中的表象与真相的对应关系。由此,刘瑾在作品《第二张脸》中渗透了一种中国佛学传统中的“观自在”观念。两幅并置肖像所构成的视觉陷阱、意义缝隙,诱导的是观众对戴镜者这一特定对象的主动观察、思维和记忆。透过照片,刘瑾试图为观众提示一种观看的主体性,一种强调每个观看者个体自身在场、主观在场的视觉体验。
顾振清 中国当代艺术独立策展人,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