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明的“冰墨”绘画,在今天的中国艺术格局中,将阐发其独创而丰富的意义。
众所周知,今天的中国艺术是一个博彩斑斓的格局,从观念到形式、到面貌、到媒介,无不呈现了史无前例的态势。仅此而言,在今天从事艺术创作无比艰难——难就在难在突破已有的艺术范式、超出固定的视觉模板。
问题之难还在于中国的文化观念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这种挑战并非始于今天,而在近代历史以来就一直漫漶存在,影响着人们的文化态度和视觉取向。一方面,本位主义的文化态度常常固步自封,不愿迈出古人藩篱半步,以效尤古法为荣,以张扬传统为旗号,好像传统是一杆迎风不动的大旗。如果没有一种外来文化的参照,这样的文化态度与绘画取向似乎显得没有什么不妥,天不变、道亦不变而一以贯之。这种自我愉悦的保守主义迄今不绝,时常借尸还魂,如近几年的黄宾虹热就是这样。黄宾虹志高存远,文化见解深邃,艺术立场鲜明,因此不盲从、不趋媚,笔法杂糅慧通,即便曲高和寡,也直抒胸臆、铁笔峥嵘,看似乱象丛生,实乃超凡脱俗、透析着灵动之气。这是在时代文化变局之下的一种真正的文化态度响应,而不是盲目拒绝或效颦,但其后世仿效者却没有这样的境界和文化胸怀,只是模仿了黄宾虹的半张皮而已,没有一点艺术的拓展意义。
另一方面,中国的本土艺术——如水墨,在新的多样艺术面前似乎落单、似乎气短,也常常被激进者病垢,以为不是时代的先进艺术,百多年前被这样认为过,即便今天也时不时被这样认为。很多人嘴上不说,心里对水墨已经有了偏见,不是以不能表现时代视觉特征为说辞,要么就是以不具有国际普遍性为由先自我拒绝。确实有质量不高的滥竽充数的水墨,但关键是,我们对水墨是否抱有一种积极的态度和视野,能否下定决心创造不同的水墨形态、水墨对象、水墨世界。水墨作为媒介没有属性上的高低之别,就像油画作为媒介迄今被画家们青睐,也未见谁指向油画作为语言的落寞,而是以现代的艺术观念来为之导航,引发了一出又一出现代艺术的精彩大戏,促成了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历史的构建。同样,水墨作为媒介,既有其文化的历史背景,但也并非拘泥于陈规陋法不可改变。
至此,我们要从水墨的形态与传统语汇纠结上摆脱出来,而进入到当代的开放视域。从大的文化格局上,将水墨置于新的文化理解中,将它放在更宏阔的艺术观念上。因此,李广明的冰墨绘画就有了非常积极的意义。首先,广明没有孤狭地抱着水墨陈规不放,相反他对待之是基于他更广泛的艺术实践而来的。他尝试过多种艺术媒介与方式,从油画到行为艺术,他都实践过。这些实践为他的艺术思维打开了视界,冲破了为媒介固守的狭隘之见,而是以媒介为航梯通达到自由的艺术世界与现实的超越中。其次,当李广明创作水墨时,他的一切艺术情怀都灌注进来,他是抱着解决问题的姿态来从事水墨创造活动的,而并不是为了画一张画那么简单。这一点尤为当代的艺术思想重视,因为一切的艺术行为在今天看来,如果不是为了面对、克服、响应、解决某些问题(无论是艺术本身的,抑或是与艺术相关的),都难以阐释其行为与结果的价值和意义。李广明对于水墨并不陌生,对它有着天性的喜爱,但他没有走重复之路,而是将这种对水墨之爱化作了一种使命般的追求,就像他行走在长城上试图追溯文化的脉动一样,水墨与他已经成为生命的一种本质规定。他不是从媒介表像上去走进水墨,而是从内在的生命体验上融入水墨,不是走老路、用笔墨的绘画传统去延展水墨,而是将自己对水墨的探索当作科学实验,进行一场颠覆性的创造活动。
以往我们画水墨、谈水墨、看水墨,大都以笔墨论之,有笔有墨、笔有骨墨有韵,中国古典的一整套绘画品评术语也大都以笔墨的互动关系相论,形成丰富、微妙的视觉经验和语言评价系统。在当代,也有很多人脱离开这种笔墨相加论,想法设法打开笔墨这道符咒闸门,让水墨的媒介自由释放出来。这是很多人想到、也在做的事情,有些做的到位,有视觉感、有新的水墨观赏性。其实,水墨的笔墨实质并不在于是否用了笔,而是对墨的感知如何。就像指画,是以手指为笔,同样画出了生趣盎然的作品;笔不过是多种手法表现的一种而已,大可不必神化到不可动摇、不可改变的地步,我们既坚决肯定对笔墨极致的追求,同时我们也赞同各种灵活多样的水墨创造的实践。李广明以其多年的艺术实践、特别是创办上上美术馆之后对艺术的理解愈加深化,这些都有助于他开始一项全新的艺术实践,这就是他的冰墨创造。
冰墨看似简单,或者显得不经意的一个举动,但它内在地包孕了多个层面的艺术观念和解放。如前所述,当代艺术丰富多彩,彰显的是这个时代的精神自由,它们也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积压的各种力量的爆发。在视觉上,艺术家冲进一个又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领域,意识视觉与观念的丰富性、复杂性超越了历史上的任何时期,作为当代艺术家,生逢其时岂不幸哉。李广明在成长的记忆中对冰有一种亲近感,过去制冷都是用冰块,在夏天的时候,商家、饭店用它来冰镇食品、肉品等。那渐渐融化的冰块散发出冷气、雾状,这是非常奇妙的感觉。但李广明这种少年的记忆并没有马上转化为艺术行动,他在后来的创作中当尝试墨法的各种效果时,联想到了传统文房材料中研墨的墨锭,沿袭下来的惯例,是将墨锭加水在砚台上研磨而得到流动的墨。如果把这种程序倒置又会如何?这道灵光的闪现让他兴奋,墨与水的冰冻固化,还原了传统意义上水墨材料的原初状态。固态的冰墨在融化过程中将墨重新释放为流动的存在。如果这种融化过程能在宣纸上自然呈现,那留下来的画面又会怎样呢?
实验的伊始,李广明仅仅是简单地将墨汁冻成冰,放在纸上融化,但结果是一团墨迹,黑乎乎地滩了一片,没有任何效果。再实验几次,也同样如此,于是李广明放弃了冻墨实验。他转而对冻冰发生兴趣,看着冰块融化确实唤起了童年的记忆,于是将冰制作成建筑、武器等形状,使之成为一种现场感的装置作品。在展示过程中,冰块溶解,水汽蒸腾。这些成了他的另一种艺术表现手法和表达,效果奇特。冰块装置是成功了,但李广明内心总放不下冰墨这个心结。
为了冻冰,他专门建了冷库,依托这些冻冰的经验,在三年来的实验里,他反复研究墨块的大小、墨汁的比例、冰冻的时间长短、宣纸的厚度、画毡的吸水性以及薄厚,等等,用掉了大量的宣纸、墨汁,逐步掌握了冰墨的融化过程以及可能的融化控制。他又定制特种宣纸,尝试了击碎冰墨,形成偶然的迸裂形态,然后让冰墨自然地化解,渐渐地,墨随着时间、气温的变化不断漫游在画纸上。墨不假人工,随着纸质的纹理、随着溶解的冰水形成厚重不一、浓淡不定、流动漂移的效果。有时,墨为冰水淤积,嘎然而止;有时,冰因墨而交错流动,俨然冰心墨气。墨不再依赖手的功夫,而全凭偶然性、随机性,但墨与融化的冰水不断纠缠、波动,时而相离、时而相拥,它们匍匐过的地方留下它们的痕迹,或斑斓,或断裂,或妙趣横生,或形成几何形状,让人叹为观止。墨性的发挥完全取决于天籁之手,意想不到之处十有八九,随着墨的加重与减少,而使得画面的痕迹疏简有度,浓淡相宜;时而又狂墨迭起,重重的黑色压迫而来,时而墨气宛若游丝,若有若无……
李广明终于在冰墨的创造上结出硕果,创造了延展水墨意义的作品。他的创造是基于长期的思考、借鉴、几经实验的基础上,既有理性的实验性,也有偶然的观念性,更重要的是对我们的笔墨迷恋做了新的注解。冰墨看似是绘画的结果,但其实质是过程艺术,时间的因素被包藏在其中,一种大自然的敬畏之意暗含于中。同时,艺术的思辨也不在于绘画性,制作性,重要的在于自然而然性,也就是“道法自然”的最高境界。其实,制作并非徒然的制作,它们是艺术思维与观念的另一种延伸。李广明的冰墨既非具象,虽然不少作品有形状、形式的巧合,也非抽象,虽然所有留在画面上的图形不可言传、不可描摹。它们有其形,也主要是一种自然流动的偶然性时间形状。当我们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就沟通了当代艺术的实质所在,也即现代人的自我意识与艺术表现是与人的自我存在意识相关的。正因为此,李广明的冰墨证明了他是在践行着自己的生命,其次才是他的艺术形态。
冰墨可谓化解艺术痼疾的又一个例证。
于中央美术学院
2011年8月1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