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进入张立国的绘画世界,可以说是容易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张立国的绘画艺术是简单易懂的;因为,紧接着,一位观赏者或研究者马上就会发现,恰如其分地阐释,并将他的绘画纳入中国当代绘画艺术发展史中,为他作一个准确的定位,又是十分不容易的。这至少暗示出这位艺术家特立独行的艺术品格,以及他的创作在当代文化中的边缘性。这一边缘性也丝毫不是对他的艺术的重要性的怀疑,相反,在一个仍然不断地靠着追新逐异而显然麻木混乱的九十年代文化氛围中,这种边缘性立场反映的恰恰是艺术家处乱不惊的定力,乃至他对于自己的艺术探求的信心。
与我们看到的一些文学中的大家,像T·S·艾略特、博尔赫斯,或艺术中的前辈如林凤眠、马克思·魏勒等人一样,张立国在他的艺术创作过程中常常伴随着理论的思考。这些思考不仅记录了他每个时期艺术创作的主要倾向,为我们能理清他的创作的内在脉络提供线索,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些艺术散论也标志着这位艺术家热爱思考,并将自己的艺术自觉地放置于整个文化历史的长河之中,进行推演和阐释的努力。就我们能读到的几篇重要论文,如《抽象 科学 艺术 文明》、《不可避免的选择》、《世纪末的兴奋》等来看,张立国把他对于绘画的思考,同现代科学技术文明以及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性等等命题联系了起来,从而使他对绘画艺术的思考拥有了高屋建瓴的视点。具体地讲,在阐释西方现代绘画观念的时候,张立国提出了“抽象”乃是唯有人类才能有的一种能力,因而比较中国传统艺术中的抽象因素和现代西方艺术中的抽象表达——尽管这种比较不可避免地包含了一种把两者都整体化的危险,但艺术家还是令人信服地论证了抽象艺术“这种在西方已不太兴盛的,而我们感到陌生的艺术,已派生出一套具有广泛实用价值的理论。在这些理论中,就知觉、心理、美学、功能、构造和材料等方面,对形态和色彩的构成做了十分系统的研究” ①。在呼吁接受油画的现代观念的论文中,他强调对于传统油画艺术的实质进行深入的研究,研究油画的“视知觉方式”,他尖锐的指出,“对现代所形成的知觉经验学习,对我们来说在时间上是可以缩短的,但是,是不可逾越的过程”②。
从抽象观念的确认到视知觉方式的研究,可以发现,张立国对于现代绘画的观念意识所达到的,乃是深入到人类文化和文明的精神性层面,并由此清晰地为中国的现代艺术建立了一整套方法途径的方案。显然,艺术家的绘画创作并没有因为这种清醒理智的内在分析,而减弱其画面的抒情性、复杂性与神秘感。因为理性论的分析建立在对于艺术自身规律的剖析上,它与艺术创作的激情专注互为补充。
与其说张立国的油画作品的抽象性,是建立在写实和写意界限模糊的立意之上,毋宁说,他是通过色彩和线条的重组,使绘画获得了新的抽象涵义。也许,不难发现,艺术家仍然保留了对于自然“摹本”的信任,但显然他不是在再现自然。艺术家对待自然和物象的态度是鲜明的:通过仔细地,有意识、有目的地观察,回忆,试图寻找到内心对于主题的凝练和揭示;单纯性的色彩是为主题的完美实现而被大胆采纳的,它们使得艺术家在画面色彩的外观上,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宁静与和谐——或许可以说,这宁静与和谐正是作品的主题之一。在探索油画语言,即主要是色彩的现代感方面,张立国无疑称得上是超尘拔俗的。
张立国在理解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主要影响时,总是结合它在整个人类的现代科技文化和文明史中的地位来阐释,这也使他获得了一种准确的视域。他自觉站在单向的艺术功能形态利益之外,但他却可靠地实现着对于艺术自身规律的深刻反思和无情剖析,冷静客观地批判现代主义的价值,从而寻求新的艺术经验。或许首先是对于自己的艺术动向一种总结和预言,他认为“通过对艺术自身规律的无情剖析,艺术家会带着二十世纪的艺术经验以新的方式从梦境中回到情感这样一个通俗完整的层次上来”③。也许,在这样一个有时被称之为后现代多元时代的语境下,看待张立国的这一推断,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可以从艺术家个人的实践中,来验证这一“情感”的完整性。的确,在张立国的油画作品中,传达那种艺术家个人内心所保有的深切情感,是他一贯的风格——抒情性。诚如一位论者所言,“他在艺术上似乎本能地追求一种潜藏着生命又总在期待的那种深情与宁静,一种极其简洁、深情的风格在他的作品中体现得尤为鲜明”④。抒情性在那些强烈而纯净的色彩组合中燃烧,在简洁而稳定的线条中伸展,也在画面的主题方面唤起观者的沉思。
因为张立国的油画首先吸引观者的是那些单纯、强烈而又沉静的统一色彩,我有理由认为,在他处理色彩的功力和以之结构画面的抽象性与现代感方面,张立国的油画在当代艺术中已经获得了他独立完美的位置;结合于在表现上的抒情性与宁静感,这使得他的油画创作达到一种可以称之为色彩意境的和谐与提升。撇开对于中国传统文论中有关“意境”一词的众多解释不谈,我们也许可能借助于一种感性来理解张立国的油画意境:无疑,张立国在创作中始终没有脱离一种感知的直接性,那些打动人心的作品所呈现出的首先是感知的力量——一种几乎难以描述的力量,但显然建立在色彩、线条和构图之中,建立在摒弃任何切工尽力的作品意图之上。因而,我们难以发现那种急于传达浮躁效果的“写实主义”或因失控而为所欲为的“表现主义”,在他作品中留下痕迹。在这一位对于现代艺术思潮和时代意识给予了充分关心的艺术家那里,所有思潮与传统都被冷静的思考所代替。他沉潜到那内心的复杂呈现之中,而这种复杂性在画面上又以秩序呈现。对秩序感的寻求,正可以传达出一种新的绘画意境之说。在《天长地久》、《我心中的河》、《戏水》、《对话》等作品中,我们能够找到的正是一种凝注于内心而获得的、稳定与博大的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