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80×60cm 2010
当代艺术这个称谓已经伴随我们很久了,与之相关的争议至今没有停息的迹象。什么是艺术的当代性?这个问题一定与我们生活世界的当代问题有关。当代世界发生的现象和存在的问题,决定了当代艺术的内容和性质。近代以来世界的发展,与启蒙理性的萌发有关,人类对世界的建构代替了神义对世界的阐释。艺术见证了历史的进步,直至19世纪晚期。现代艺术作为一种反思物,开始质疑这个一直被认为进步的世界。原本人类对世界的理性认识,是一种自由的思想工具,然而人类对自身的过分自信,又重新构筑了一个严苛的、工具的、制度化的社会世界。启蒙理性蜕化为工具理性。世界以物化作为指标,重新限制了人们对自由的追求。这正是人类在当代面临的主要问题,我们的所有存在和思考都与此有关。当代艺术不仅反对现代艺术建立的孤立的精英世界,而且与现代艺术一起反思这个工具化的物质世界。因此,自由,想象,超越,这些精神内涵都属于当代艺术的内在目的属性,而不仅是那些与大众消费生活相关的流行艺术才是当代的范畴。
李雄伊的油画正是以一种出自艺术家的自然天性表达了艺术在当代世界的这种高尚品质。
艺术有一种神奇的能量,它在表达人的存在时直接和心灵相通,不需经过任何知识和道德的跨越。因此,无论我们赋予艺术如何多样的意义,它最本真的触发依然是最重要的。天性易得更易失,太多人在艺术学习的征程上学到了技术,却丢掉了艺术,失去了情感,没有了感动。而真正有成就的艺术家在物化的社会里也依然会持有自己的纯粹,在艺术探索的深处不断唤醒自己童年的趣味,使艺术在无功利的状态中自由自在。这需要一种超越意志对物化社会的抗拒,而不仅仅是逃避。逃避仍是弱者的表现,处在外力的阴影之下,超越却是一种高傲的胜利的姿态,它属于艺术的特质。李雄伊的绘画中最可贵的就是这种与生俱来并且永远也没有再丢掉的天性。
艺术是不可教的,这句话有着确然的真理。师承固然重要,但打出师门更为重要,否则可能终生郁憾。若没有师承,自由驰骋,看似无法,却反而可能得法,进而得无法之大法。虽然李雄伊也曾出入过中央美术学院,但他的艺术主要还是来自自学。这在当今美术高等教育逐渐大众化的时代,堪称异数了。智者有言:美术学院培养不出当代艺术家。此断言虽不免苛刻,但已触及艺术专业教育的症结。在工具理性一统的天下,几乎没有逃脱的公立机构。制度化、程式化、规范化在专业化的外衣包装下冠冕堂皇,却掩不住没有灵魂的内心虚弱。对于大学而言,自由思想是其本然,于美术学院而言,自由创作乃是根本。言及至此,唏嘘不已,深为中国艺术教育的失败而抱憾,也为李雄伊的自学之路庆幸。自学,因其专注非常,有明确的艺术追求,更能发挥出内心的潜力。
没有理由地喜欢艺术,这就是最大的动力。在康德看来,无目的性是艺术最基本的特质。在这一点上,体现了艺术远离功利的纯粹性,因此方能心无旁骛,专心艺事。李雄伊在艺术中寻求这种自由,因而创造了独特的审美世界。
李雄伊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生活对他来说就是一首快乐的流动的诗。在生活的每一个节奏中都闪耀着光芒,映射出他的发现、他的幻想、他的希望。对他来说,绘画是一种抒情的方式,如同日常语言一样,是每天举手投足的一部分。笔势的蜿蜒、笔触的爆发、色彩的碰撞,都是情绪的直接表露。画乃心印,我手写我心。读其画乃知其人,雄伊的心灵是坦荡的、率直的,在少语内秀的表面之下我们看到了真挚的艺术表达。
雄伊对外在世界的观看是主动的攫取,他没有受到科学理念对艺术的束缚,没有陷到物象再现的逻辑中不能自拔。这种写意的态度,本来就是我们的独特文化,它参与建构了东方伟大而特殊的文明世界。只是近代以来,在与西方比较的物质科技落差中我们丧失了对自身文化的自信,艺术也被一种实证的态度加以改造。写实主义构成了一百年来的主旋律,艺术沦为物化的工具,由此既远离了我们的文化,也远离了我们的心灵。李雄伊的绘画不啻是一种救赎,不仅对于艺术本身,而且对于这个环绕我们的世界。
世界无疑是多元而丰富的,面对这个庞杂的世界,人的存在需要一种正确的认知方式。迷失者把自己投身于世俗的洪流,在立体的世界中裹挟前行,茫然不知方向。这样的存在导向一种虚无。智者则是在旁观这个外在世界,同时内观自身。历史的每一步前行都仿佛在探险,犹如人的一生。当我们取得了一点成绩沾沾自喜,当我们摆出庆功的宴席时,潘多拉的魔盒早已经开启,等待我们自投罗网。人要警惕的不仅是外面的世界,更是自己内心的欲望。李雄伊的艺术不仅面对这个混乱的世界展现出纯粹,而且自证了一颗没有污染的心灵。
雄伊用平面的视角来处理这种观看,他把世界的混杂多变过滤、压缩成干净的平面。风格来自观看的态度,在他眼中简单的世界就是一个平面,或者说是多个平面的组合。平面首先是一种人生的态度,是在乱局之中的临危不乱、宠辱不惊,是对世界的简约和概括,是对人生目标的执著和专注。其次才是绘画方式的表达,世界被分割为平面的组合,这是一种主观的表现方法,突破了对世界被动临摹的迷障。多少年来,客观再现自然世界被认为是理性认知世界的尺度,代表着进步的历史观念,同时也日渐成为一种樊篱,阻滞了我们的视野。因而对此的突破需要超常的思维,需要那种天才人物的偏执和故我。美术史上的梵高、杜尚、达利都是这样的划时代人物。我尚不敢把雄伊完全比之,但雄伊无疑已经具备了类似的才情和特质。
雄伊绘画中的平面却不是贫乏的,他并非简单地平涂,而是置之于心灵的抒写状态,杂糅着笔触、颜色的内在变化。心灵的纯净与性灵的丰富同时共在,他在平面中看到的也许不是这个平面自身的物质属性,却是平面内部盛开的花卉、斑驳的墙面、闪烁的湖光。这样的直觉贯穿在他所有的绘画,所有的平面处理之中。因此,我们看到的雄伊的绘画不仅只有天性的简约,还有他对生活的热情和无尽探知。只有热爱,才会在笔下产生如此众多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并不是理智的设计,它来自直觉,一种神秘的内心冲动的表达。
在弗洛伊德那里,无意识获得了与众不同的意义,变成一个非同寻常的概念。弗氏用这个概念来解释艺术创作的原动力,也把它用作理解人的心灵和人类社会运作的密码。他在《图腾与禁忌》中这样谈到:“只有在艺术中才一直会发生的事情是,一个被欲望所折磨的人,做了一些仿佛那些欲望得到实现的事情;还有就是,他在游戏中所做的事情产生了情感的效应——感谢艺术的错觉——仿佛它是某些真实的东西似的。”对无意识意义的正名,是对禁锢的理性世界的警觉和排斥,是一种对精神世界追寻的自觉行为。那些神秘的遥远的未知的力量,始终潜伏在历史深处,在理性越界的那一刻,它苏醒过来,恢复精神的光辉,修正物性的误区。对于李雄伊这样的艺术家而言,这种关于无意识的理性阐述也是失效的。他并非刻意地潜伏,刻意地等待,刻意地复出,而始终是无意识地听凭直觉的内心表达,艺术是他使用的最合适的方法。只有直觉能准确地表达他的行为,在此再高深的理论阐释似乎都苍白无力,只能作一个附丽的注脚。
雄伊绘画中的内容自然与他的生活有关,却也是出自直觉。它们都来自环绕他的世界,在画室、花园、后山、梨园,游戏、落霞、远山、舞蹈,所有触动他心灵的事物和情节,还有他远去的童年,在春天的呼吸,对仙山的怅惘,对花卉的赞美。再有他非常喜欢的那个动物园中的好朋友们的生活,如人类自己一样,有爱,有希望,有忧伤,都进入到他的艺术世界之中。
艺术之于李雄伊,寄寓了他的理想和童真,因此能创造出独特的绘画风格。他的绘画,是现当代艺术思潮激荡中的一个样本,在工具化的、扭曲的物欲世界里表现了坦率的直通心性的高贵品质。他的涂写,唤醒的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稀缺的自由意志。
郝青松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