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韩美林先生托舍弟送来他新近出版的《天书》,嘱晚生撰文。得先生器重,颇感受宠若惊,有缘承前辈之命一诉久怀心间的审美感动,实在是荣幸而难得的机会。
韩美林先生才华横溢、兴趣广泛,精力充沛,是当代中国艺坛最活跃、最富激情和创造力的艺术大家。在过去的三十多年时间里,他有心由甲骨、石刻、岩画、陶器、青铜器、砖铭、石鼓等诸多古代遗存文物上,搜寻记录了好几万个符号、记号、图形以及金文、象形文字,包括一些目前仍没有破译或辨明正义的古代文字。近些几年来,他以毛笔书法形式将其临摹、整理出几千例,汇集成洋洋大观的一部《天书》。这部集腋成裘的宏篇巨制,构思新巧、内容丰富、形式别致,显示了韩美林先生艺术实践的深厚积累,堪称其艺术才能的极致发挥和精彩总结。
《天书》中书法形式的古代“文字”或“符号”,都保持了原有的结构和形态,自然会有超越艺术的文化历史价值。但艺术家的本意,不在于编辑一本“文字工具书”,而是要把它们变成“形象”,借其抽象的形式来完成美的创造。即如韩美林先生所言,“将我们古人所创造的文化,以现代审美意识去了解它,创造它”。显然,对于那许多的古文字,这位卓越的装饰艺术家表现出了他的天赋敏感以及对形式美的一贯兴趣。以我的认识和兴趣,也是觉得《天书》的艺术追求和美学价值是首位的。
打开《天书》,凝视着一方方如同装饰图案的“天书”,我的思绪禁不住地回溯到30年前。
1977年,韩美林先生的花草纹样集《山花烂漫》由广东省工艺美术公司包装装潢工业公司作为参考资料内部发行。尽管这是一本没有书号的出版物,但是,对我们这些文革后第一批考进大学的学子来说,它却是引领大家进入装饰艺术殿堂的经典。当时,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中国社会的文化生活还十分贫乏,“审美饥渴”是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或精神状态。那时节,但凡一点形式美的表现,哪怕一条流线、一抹雅致的灰色或稍许程度的一点装饰变形,都会唤起人们的无限感动,让心灵为之欢悦,仿佛注入温煦的春风和阳光。韩美林先生的“烂漫山花”,“绽放”在新时期的早春,那一帧帧简淡雅致、雍容疏朗、清逸隽永的花卉图案,是何等的美丽!不难想象,这般灿烂的形式美“绽放”,会带给从文革恶梦中初醒的人们以何等强度的审美感动!我从此记住了“韩美林”这个名字,并把《山花烂漫》所给予的审美感动一直保存到今天。想来悠悠岁月之所以不能抹去我心间的这份审美感动,是因为感动我的纯正艺术之美中蕴涵着我所崇敬的一种旷达人格精神。当年创作这批花卉图案时,韩美林先生正处身逆境,但他没有哭诉悲楚、撒怨世间,而是用艺术的“山花”为人生呵护了一份纯真烂漫的美丽,既寄托己心,也慰藉世人。如今,比照着一些矫情于病态呻吟、隐私张扬或戏谑猥琐的所谓“当代艺术”,韩美林先生的朵朵“山花”自当在精神世界的地平线上高高舒展。它们折射阳光的明媚,它们取向高远的达观,它们不染鄙俗的优雅,让我们在新的时空条件下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超拔艺术人格和高尚审美情怀的伟大社会价值。
今天,在《天书》中,我们继续感受到韩美林先生一如既往的审美态度和艺术追求;在“天书”上,我们再度领略到韩美林先生在艺术上保持一贯的纯真品质和洒脱作风。法度讲究、结构端正、形态概括、比例匀称、线条圆婉的造型语言;从容利用各种母题造就优雅气氛和情趣,同时不悖原型视觉形态特征的装饰性结构模式——当年韩美林先生图案艺术感动世人、引领风气的这一切,今天又藉古代“文字”或“符号”得到更进一步的阐扬和发挥,让我们在新的历史情境中体会到一种升华的审美感动。在全民参与复兴中华民族文化伟大社会实践的当代历史进程中,面对消解、损害以致否定中华文化价值之因素依然存在的社会现实,韩美林先生用艺术的“天书”为我们提示和强调了一种融于形式美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因此,《天书》所将带来的不只是审美的感动,还会有涉及文化认同的深切共鸣。
对于蕴涵中华文化精神的“天书”,韩美林先生断言:“它绝对有本事把你领到‘概括’的大艺术、大手笔、大气派里。……看到它,还用得着到外面去寻寻觅觅检拾一些外人的牙慧拿回中国当‘救世军’、当‘教师爷’吗?!”
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何尝不是韩美林艺术的深切寄托。
吕品田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美术观察》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