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坤的绘画语言的独特性来源于他对世界的认识,在其近期的作品系列画面中,人类感觉方面的某一种特征得到了强调。我们看到,画面中呈现出的人物个性化形象趋向于模糊,朦胧的形体在灰色的画面中若隐若现,面孔更是成为一处被虚化的对象。最为特别的是,其色彩关系暧昧的画面上布满了丝状的线条,这些线条从浓密的躯干中生长出来,向身体的外部空间扩展、蔓延过去,于是画面的空间感在这如烟如雾般的物质缓慢地填充下失去了纵深,身体和空间的界限也变得虚浮。陈坤此类作品所表现的是抽象的人类而不是人的个体,他在利用自己的感觉去概括人类的某种生理特质。在这个抽象的过程中,思想、环境、遗传差异所形成的特殊性被刻意地抹去了。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被分解的人类形象,肉身鲜明的轮廓被拆解开来,在无风的空气中弥散开去。这种感觉像是生满霉菌的有机物体,又如风化中的岩石。流逝的时间、弥漫的水分、运动的空气相互组合构成了坚硬岩石的杀手,但陈坤对人类肉身的分解却完全没有借助时间,他描述的是静态中人类的身体,揭示着永恒的人类得以产生情感的物理性构造。
对人以这样形式的描绘与叙述,反映了艺术家看待事物的角度,感觉事物的方式和生活经验中沉淀下来的记忆。这几种因素在现实生活中的混合与叠加,生成了这样的形式语言。这多种因素容易使观者联想起一些熟悉的视觉场景:造型中的纺织工作和分形中的拆线活动,紧构密布的蜘蛛网和挂在其上昆虫空洞的残躯,海底随着暗流激荡涌动的海葵摇曳的触手等等。感知、扑捉、生成、分解将缭乱丝线的敏感和凝聚的体积愚钝之间的关联进行了统一性的阐释,因为感觉对于艺术家而言也许就是意义和价值的全部。
陈坤的绘画引出这样一个话题:人究竟是如何去认识事物以及相互感觉和交流?从物质的角度来看,人体的组织之中有许多纤维状的东西,血液和组织进行物质交换的毛细血管,消化食物分解蛋白质的肠道,把脑和脊髓的兴奋传递给各个器官的神经。这些组织尽管形态各异并发挥着截然不同的作用,但其共同点是传输方式的相似性,例如脊髓是中枢神经系统组成部分,那是一段长约40到50厘米,呈圆柱状,前后扁平的的组织,但在末端逐渐细小,形成圆锥,最后成丝状,各方向的感知就是由丝状系统传导然后汇聚而成的。脑神经是躯体神经系统组成部分,直接与脑相连。其共由十二队组成,分别主管嗅觉、视觉、听觉味觉等知觉体系。依据这种单向性的连接方式将需要的能量或信息进行输送,人完成了和环境的真正互动。另一方面,在时常偶遇的经验之中,人类的感受能力常常超越身体的局限而达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我们都经历过一些不可名状的感觉,依据被人类称为第六感的感觉方式,我们偶尔会预测到诸如迫近的危险,即将降临的荣耀等潜在的变化。许多人对自身难以理解的感知能力进行猜测,场所精神、生理磁场、脑电波等都是我们借助有限的科学成就一知半解的认识结合我们胡乱猜测而创造出的神秘词汇。我们站在以自己为中心的立场对自身进行没完没了地推演和妄想,在对生命的好奇驱使下的实证过程被称做科学,而主观的对各种幻想进行表达则是艺术!艺术家不小心也加入了这个行列,陈坤的绘画就是这般状态下的一个假说。
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通过交流及对其作品的翻阅回溯陈坤的创作历程,我希望找到一些线索来破译艺术家作品风格变迁的内在因素,在其早期的一张名为“ ”作品中,艺术家自画肖像的一半表面被生硬地揭去,露出鲜红色的组织,这个作品就流露出画家对自身的好奇与追问的潜在欲望。2010年意外的一次受伤的经历使他第一次经历了外科手术,陈坤因脚踝粉碎性骨折而躺在了手术台上,他经历了这一生中第一次手术。在麻痹的状态下他的意识专注于自己被切开的肌体,为那些复杂的组织割裂和弥合牵肠挂肚,被外来力量伤害到的神经在术后隐隐的疼痛不时地强化这种意识,极大增加了将它们视觉化的欲望。更为有趣的是在事故发生前的几月里他刚刚完成了作品“天空”,作品中画家本人无助地仰面躺着面对苍穹,感觉的系统织成了一个庇护的天网,面对无边的天际,感知的欲望逐渐衰退泯灭,终于化作自蔽的躯壳。感知系统的膨胀收缩是一种生命的低等生理反应(如含羞草),深刻描绘它们并用于表现复杂的心理活动无疑是具有挑战性的,但这种类似神经形态的感知系统的变化依旧能够反映出环境因素变化,它是有表情的因而具有一种独特的表现力。冷落、悲悯就是画家对个体的生命状态认识的写照。
陈坤是一位深居简出、不谙世事的人,对外部世界感受的迟钝是其内省、内观状态的反映。几次去陈坤位于黑桥村画室拜访的时间碰巧都是选在了冬季,人到中年之后生命所呈现出的衰败迹象是无法掩饰的,空间中人物的形色、气晕和窗外萧肃凋落的植物彼此呼应,同时画室空间中家什凌乱、尘蒙水垢的景象也是身体逐渐失去对环境控制的一种表现。最近的一次拜访难得的约在二月的一个上午,窗外的阳光已不再是冰一般冷酷,早春二月乍暖还寒的气温为春光的眼神中恍惚增添了几分友好,阳光经过窗的过滤在墙上和画布上留下清晰的光影变化。平日寂寞冷清的画室倒是难得显现出一些生机。明亮的透明的光和影喝退了空间中四下埋伏的灵爽,原本存在的那些由大大小小的画面营造出的晦涩、黯淡的空间刹那间消退了幽幽的纵深感,人和物灵敏的感知系统在阳光的刺退下收敛了,它们静静地倦伏阴影之中在等待夜的来临。
陈坤最近的创作开始将对人的描述方式扩展到了表现一些没有生命的物质,他将积累的对人类的主观认识灌输于人工环境中的物品和自然环境中的物质之中,比如书本、家具、器皿等生活用品和岩石、树枝等自然之物。画面中纤维状的物质开始萦绕缠绵于物质表面,这种形态不仅将物体本身的坚硬感祛除了,还赋予这些事物以生命体的表征。感觉和被感觉是一回事,那些看不见的触须在空间中蔓延,然后相互碰触,相互缠绕。由于感觉者和被感觉的事物是一种主体和对象的关系,这就暗示和安排了一个明确的方向,感觉以传导的方式进行,感觉的主体通过复杂的系统中每一个或一组元素的扭曲来寻找被感知的对象。它们对被感知对象的巡视和抚摸生成了我们认识到的形象,因此某种意义上来讲,模糊反而比清晰更加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