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和冯骥才、瞿小松结伴游敦煌石窟,曾一连两三日于窟中流连忘返,每进一窟,都是一次震撼中的礼拜,赞叹和倾倒之余不免生出种种感想。事过多年,很多感想都渐渐淡去,但是有一些念头却始终萦绕于怀,不时从心中升起。其中之一,是这样一个想法:以佛为主题的美术能不能在当代艺术中有一个位置?有那么长历史传统的佛教艺术是多么丰厚的资源,当代艺术岂能对此无动于衷?佛像艺术有无可能在当代艺术里重生?今天的画家能不能用今天的技术和材料,再绘佛像,让“拈花微笑”的美丽和庄严重现于今天?
有这样的想法以后,我开始有意识地留意,看有没有这样的尝试出现?但是,我经常失望。尽管自80年代起,中国当代艺术有了惊人的发展,各种艺术上的试验前呼后拥,层出不穷,但是大多数都是急于和“国际”接轨——其实就是和西方欧美现代艺术“接轨”,其中虽然不乏佳作,但是总体上,不过是在“接轨文化”大潮里又分出一股“接轨艺术”的不大不小的潮流,其中最坚定的艺术家群体,我甚至觉得可以称之为“接轨族”。在这种气候下,愿意自觉地从佛教艺术的历史和资源中寻觅灵感的艺术创作,自然是少而又少。不过,倒是一些地方兴起了利用现代技术修建大佛的大佛热,十分惹人注目。这些大佛造像不能说不是艺术,但是这类修建往往和旅游等商业意图相夹杂,往往缺少一种必要的虔诚——既少宗教艺术所必须的虔敬,也少做艺术探索的虔诚,所以这些大佛像往往不过是对传统造像的模仿复制,艺术上很难说有所追求和突破。
在这样的不断失望里,我忽然见到了王子璇以佛为主题的绘画,惊讶之余,还生出更多的惊喜。
能不能以现代艺术的语言绘制佛像?
见到王子璇的佛像艺术之前,我虽然在心中有过这样的提问,可是说实在话,自己的答案常常是倾向于否定的。为什么?因为实在太难了。在当代艺术领域里,不是完全没有人涉及佛或菩萨、罗汉的形象,但那只是涉及,至少我没有见到一位当代艺术家自觉运用现代艺术语言,特别是现代油画语言,专门从事佛像的绘事。这一方面可能是艺术家们觉得佛像的绘制与当代艺术,在各种意义上都太“隔”,不知道如何在精神层面上把两者打通;另一方面,也许更重要的是,现代艺术家受制于他们惯用的材料和工具,当他们必须面对如何表达“佛相”的庄严,和“佛”的意义的复杂性的时候,必然在技法上形成种种具体困难,比如怎么在创作中处理“写实”?又如何处理“佛相”和“佛像”的关系?在创作佛的形象的时候,什么样的造型语言能够和佛的大慈大悲这一根本相合相应?这一切,都是当代艺术从未遇到过的难题。至于在当代艺术领域之外,今人绘制的佛像自然多至无量,但无论构图、象形、用笔、设色,或是佛相的描绘刻画,绝大多数画作都是拘泥于传统,能达到前人境界已经是不易,不可能再要求有大的突破。
是王子璇的现代佛像绘画,改变了我的看法,原来今人用当代的艺术语言画佛像是可能的。
观王子璇的佛画,无论是如来,还是菩萨、罗汉,无不是宝相庄严,神光内盈,有如佛经所说所述,不仅和传统佛像艺术衔接得十分自然,而且其间有清楚的传承关系,足迹脉络,清晰可辨;另一面,这些画像又是以与过去传统完全不同的现代画法来创作的——对熟悉现代油画艺术的人来说,那是一种特别的感悟和亲切:油彩,笔触,光影,造型,这些本来和“佛”的世界几乎无缘相遇的材料、工具、技法和观念,此刻随缘转化,竟然一下子这样圆融无碍地溶于佛家佛界,这真是奇妙,也可以说是奇观。
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觉得应该强调一下,这首先和王子璇对佛、对画佛像的态度有关。对她来说,佛像的绘事虽然是一项艺术创作活动,但首先是一种修行,画佛固然是一种执笔作画的作为,但王子璇一旦面对画布,“画”同时也是破障碍、断执着、清净心以求精进的过程。这是一种很特别的创作态度,如此把画画和修行融合为一,偶然涉足佛像绘事的其他现代艺术家恐怕是难以做到的。
当然,态度并不能解决一个艺术创作所面对的技术问题。
传统佛像的绘制,基本的技术手段是线,对线语言的深刻认识和熟练运用,是历代画家和工匠们所必须的修养,反过来,他们对佛的理解和恭敬也是通过线的精妙变化和匠心运作来体现的。但是王子璇画佛,基本摒弃了“线”这种语言,这当然和她是用油画材料和工具来作画有关,问题是,在舍弃了“线”之后,画家会采取什么样的具体技法和语言来描绘佛的形象?这时候王子璇的选择十分出人意外,她的解决办法十分单纯也十分坚决,那就是“笔触”——在画布、油彩和油画笔这三者之间所可能形成的成千上万种可能的技法之中,她选择了笔触。如果不是看到王子璇的佛像绘画,有人要是告诉我说,可以用油画技术中的“笔触”做基本技法来画佛像,而且可以画得很好,我多半会怀疑,觉得难以想象。可是王子璇画室里的众多佛像说明,这么做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成功的。观看这些画作,特别是琢磨这些画作,我总不知不觉会为画面中无所不在的笔触感动,它们让人想起莫奈、雷诺阿、博纳尔,觉得这些画作中的笔触语言和西方现代主义画家们的技法之间,有一种隐约又隐秘的联系。然而,王子璇的笔触语言,并不如莫奈和雷诺阿那样,总要担负这样或那样的写实功能,也不如绚烂的博纳尔那样,笔触和色彩承载着那么强烈的感情表达。王子璇的笔触技法,总是非常节制,力求简洁,虽然实际上这种笔触语言由于层次丰富、组织致密,有着非常的表现力,但是它们被坚定的节制和简洁所约束,所以往往趋向于抽象——这使王子璇的佛像绘画里总是内涵着一种抽象的气质,画面上也总弥漫着一股又神秘又抽象的氤氲。然而,正是这种“抽象”的意味給她的佛像画作带来一种新的品质:与以往那些以“线语言”作主要技法绘制的传统佛像相比,这些佛像似乎离我们更近,更亲切,同时又更庄严、更崇高,使我们的崇敬和恭敬油然而生。
创造性地运用现代油画的笔触语言,虽然是王子璇佛像创作的一个最大特色,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她的绘画的丰富性。例如她对自己笔下的佛界诸相的造型方式,就非常富于变化,由于摆脱了“线”的束缚,王子璇在“形”的处理上获得了极大的自由,无论是画佛,画菩萨,画罗汉,这些形象在“形”上,既非形似,也非神似,而是追求虚实之间的一种非实非虚的意象构成,佛的世界似乎是可见的,又不是完全可见的,似乎是距我们很近,就在我们身边,但又是遥不可及的,我们不可能很容易就进入的。佛界和人界的关系由此得到了一种新的界说,这是艺术家王子璇的另一个贡献,而这贡献已经是在艺术之外。另外,王子璇还会利用油画工具和材料特有的效能尝试其他的可能性,例如她有一张佛的头像,整个画面也是由组织非常致密的灰调子笔触构成,它们很像是对某种坚硬的岩石的描摹,而佛的头像就从这岩石中浮现出来,并且和背景的岩石凝成一片,让我们不仅会联想起云冈石窟的诸佛。但是,画面中的那种岩石的质感毕竟是一种感觉,它没有真正岩石的硬度和刚性,相反,有一种可以触摸到的温暖,似乎其中有佛的体温。
总之,王子璇以现代艺术的观念和技法为我们创造了一种新的佛像艺术,也为我们带来了一个且近且远的佛的世界,其中的佛和菩萨、罗汉,或庄严肃穆,或目眉慈善,或端庄妙丽——无论我们的世界和生活已经多么现代,他们不会离开我们,众生平等的理想将不但活在佛家经书中,活在佛教艺术中,也会活在我们心中,永远启迪我们,让我们正面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