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喜藏小摆设,尤爱收藏名家字画挂历,闲时一阅,乐在其中。近翻1998年“赵朴初题笺”的《唐伯虎墨宝》挂历,是“上海博物馆精品选”,封面和11、12月皆选印了唐寅《李端端图》,均被错说成《唐伯虎点秋香》!
唐朝扬州名妓李端端竟变明代丫环秋香</STRONG>
虽孤陋寡闻,我却知道点唐伯虎从未有“点秋香”之韵事、逸画,这是好事者、或别有用心者牵强附会编造出来的。
作为明代“吴门四家”之一的著名书画家诗文家唐寅(1470-1523),字伯虎,为人风流倜傥,尝题吟“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曾仿李白《把酒问月》作《把酒对月歌》。全诗16句,现录后八句:
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芭屋,万树桃花月满天。(转引张宏星《唐寅写李白》)
唐伯虎爱酒、爱月、爱花,尤酷爱桃花,靠卖画筑室苏州城北桃花坞,颜其名“桃花庵”,自号“桃花庵主”,作诗咏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东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他常有感月食缺、花凋落,把“一片西飞一片东”的桃花瓣,小心翼翼地逐一拾起放入锦囊,然后边吟着上边的诗句边祭之葬之。据红学家俞平伯考证,曹雪芹写黛玉吟《桃花行》、葬花等细节,即脱胎于唐寅所为。但唐伯虎并不被“春光弃我竟如遗”屈服,也没有“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哀叹,而是发愤“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名不虚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七绝》);“起来就写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题画诗》)!于是留给世间许多佳作,尤其仕女画,重红颜粉颊,或杏眼明眸,或柳眉瑶鼻,或樱口贝齿,多细条清劲、设色妍丽,更带风流韵味。
唐伯虎的这些故事,给了弹唱文学、戏曲电影等编导创作的空间,于是《三笑姻缘》、《唐伯虎点秋香》等广为流传。这是人们对他官场失意的同情,更是对他诗书画三绝、才华出众的钦佩!
这样的故事传说最早见于明代项汴的《蕉窗杂录》,书中有《三笑姻缘》篇,是糅合了唐人笔记《山水小牍》、元杂剧《李太白匹配金钱记》、明代叶宪祖杂剧《碧莲绣符》、姚旅笔记《露书》及王行甫《耳谈》等而编就,敷衍、演绎到当时著名书画家唐寅身上。清代学者俞樾在《茶香室丛钞》中说:这是好事者移花接木,将实有吴门陈元超和无锡俞见安两人内容大同小异的一笑钟情、卖身投靠、主人赏识、让娶秋香的韵事,硬贴上唐伯虎品牌以扬名,招徕顾客,此实为史上一起俞冠唐戴的错案!可叹的是迄今却还有好事者在沪上一家报上著文说:“唐伯虎点秋香”“与其说无,宁可信其有”(请加报纸日期及文章名)。只要稍知唐寅身世的人,就不会信其有这样的风流事;只要翻阅过唐寅传世作品与其“全集”者,更不可能“信其有”画过《唐伯虎点秋香图》!挂历为了卖座,也不能弄虚作假、欺骗读者!
从所周知,唐寅生于吴县(今江苏苏州市吴中区)一个小商人家,想靠仕途发迹,却遭科场案累,于是“一宵拆尽平生福”,家贫如洗,但他人穷志不穷,“万里江山笔下生”,靠卖画为生。后皈依佛法,取《金刚经》中人生“如梦、幻,如泡、影,如露亦如电”之意,自号“六如居士”。试问,他怎会有闲情逸致去搞什么“三笑”、“九美”?
据说历史上曾有过在唐寅画上乱点鸳鸯之事:清诗文家吴锡麒尝在唐寅《美人拈花图》上题词一阕,指定画里的美人是“秋香”,词虽“秀色”,但有悖于画意,时即遭非议。若说吴锡麒此举还情有可原的话,因为唐寅并没在该画上题诗款说明画中美人是谁,那么现在在这幅《李端端图》上明明题着诗款:“善和坊里李端端,信是能行白牡丹,谁信扬州金满市,臙脂价到属穷酸。”很清楚,画中手持白牡丹的美人就是李端端。李氏是唐代扬州名妓,史有其人,绝非明代无锡“华府”中丫环秋香!更不能不顾史实地说此图是画什么“唐伯虎点秋香”!
唐寅在画中所描绘的应该是李端端与崔涯的真实故事。</STRONG>
李端端与崔涯同为唐代人,一是扬州名妓,一是淮扬名诗人;他俩之间有过交往、摩擦,关系从疏到密,从论辩、讥怨到相识互重,擦出爱的火花。崔涯为人豪侠,长于宫词,与同代诗人张祜齐名。崔每题一诗于娼肆,即传诵于街头巷尾:“誉之,则车马继来;毁之,则杯盘失错。”于是乎“红楼以为倡乐,无不畏其嘲谑也”。一次,崔嘲笑李端端“黄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崙(恐为昆字误植)崙山上月初生。”端端见诗后“忧心如病”,守候道旁,向必经此路的崔涯跪拜,“优望哀之”!崔被感动。真是“不打不相识”,一个风尘奇女,一个诗坛高手,一来一往,相互理解,交谊日深;后崔涯另题“一绝饰之”:“觅得黄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成差(一作诧),一朵能行白牡丹。”于是“大贾居豪,竟臻其户”。有的戏之曰:“李家娘子,才出墨池,便登雪岭。何期一日,黑白不均?”(事见唐·范摅《云溪友议》)原来李端端肤色稍黑,然美艳过人,人戏呼之为“黑妓”,而今“黑妓”却胜丰润浓香的白牡丹,更是名噪遐迩,足见崔诗的社会效应!
唐寅《李端端图》轴,纵122.8厘米,横57.2厘米,纸本,设色,现藏南京博物院。其内容就是取李、崔这几经流传的风流韵事为佳构,并予以改造,将李端端向崔涯求谅变为当场论辩的画面,突出地表现了李氏的智慧和胆略。画上居中坐着、头戴文生巾(帽)、留八字须的当是崔涯,其倚坐姿势和面部神情显示出潇洒、儒雅的气息和风度。身边婢女一着红色套裙,一着白色衫裙,色彩对比鲜明,有层次感。在其右前的是来客李端端,她手持一朵白牡丹,姿态文雅,楚楚动人,身后是随从侍女。四女围着主人,左右上下排列,错落有致,宛如众星捧月似地烘托了崔生的主要形象和重要地位。这是此画构图特色。唐寅对李端端的运笔如行云流水,更显她落落大方地立于崔面前,面目表情沉稳自若,又略露忐忑不安和迫切期盼的心态。她正以白牡丹自比,据理评析。崔涯静气安坐,凝神谛听,内心折服之情思流溢于眉目间,手按着一卷纸正拟写或已写成的新诗。主客的“面目像一页书”(沃维提乌思《爱经》),堪可解读!
唐寅在画上的题诗也是脱胎于崔诗的,并从其“取端端”诗意衍化出李黑妓“落籍”(旧时妓女从良之称)的题旨,充分体现出唐寅对名妓的怜爱,故也有人将此画名为《李端端落籍图》;又因题诗的末句“臙脂价到属穷酸”似有唐寅自侃的意味,画家吴湖帆生前曾有此说。据见过苏州博物馆藏唐寅自画像者言:图上崔涯头像系伯虎的自画像。那么,谁是男主角?
画的定名及其男主角</STRONG>
画家原未命名,是后人根据画上的诗款或解读画意而起的图名,迄今见于文字著录的有三种:《李端端图》、《李端端落籍图》、《李端端乞诗图》。收藏此画原件的南京博物馆及其《南京博物院画集》(下册),皆定名为《李端端图》。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的《中国古代书画目录》第五册,《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七,《明四家画集》,《中国绘画全集》13等,也都是定名《李端端图》。因此,笔者以为还是从约定俗成来命名为妥,也符合画家的本意。
此画的男主角当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即崔涯。关于崔涯头像是唐寅自画像(或像之),笔者也曾听到前辈画家说过:因此图流传下来久了,崔氏头像已磨损模糊了,有肖像能手就补之以伯虎的头像。其实,不论是唐寅画崔涯时就已是按自己的肖像画之,还是后来因图损而以见过的唐寅自画头像补上,皆未尝不可:因为他们都没有也不可能亲眼见过崔涯本人。就如画中寄托着画家的思绪、情愫,哪怕有什么隐喻、影射,也不足为奇的。但是,决不可因此而将图中男主角崔涯变成了唐寅,进而胡诌什么这是画唐寅自身的风流韵事。那岂不成了明代的画家竟能娶到早已化为灰烬的唐代名妓?!
明代张丑说:“赏鉴二义,本自不同。赏以定其高下,鉴以辨其真伪,有分属也。”(《清河书画舫》)画之高下,可以“见仁见智”;但画之真伪,包括画所写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却万万不可“乱点鸳鸯谱”!唐寅为此图初题了一首诗:“《题画张祐》:'春秋坊里李端端,信是能行白牡丹。谁信扬州金满市,元来花价属穷酸。'”(《唐伯虎全集》卷三)到正式图上题诗改了几个字,更显精确。但题上张祐实为张祜之误植。张祜是南阳人,寓居苏州,是与崔涯同代齐名诗人。但张祜与扬州李端端无涉,唐寅此处显然是崔冠张戴,记错了。艺术家也会出错,情有可原。唐寅同一图的两首题诗的头两句都是从崔涯给李端端的赠诗中翻出的,而张祜并没作过此类诗,这皆可证题诗标题有误。总之,不论怎样,这首题画诗的标题恰恰有力地反证了此图所画的男主角是崔涯,绝不是唐寅本身!画家已自行宣告:我此画乃描绘李端端与崔涯(误写张祐[祜])的真实故事。
查《唐伯虎全集》关于李端端图的题诗只此一首,更没有所谓“唐伯虎点秋香”的图名及题诗,这足证挂历将《李端端图》改名《唐伯虎点秋香》是商业炒作!亦当休矣!
摘自:《博览群书》200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