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李红军 / 提问:蒋岳红
蒋:“艺术”对于你意味着什么?
李: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细想过。既然你这样问,我还是想想。记得91年我拿着我的一批创作小稿去见尹吉男老师,希望能得到他的指点。他看完之后除了鼓励之外,还说“画画的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人是画不画都行;另一类人是不画画不行。我觉得你是不画画不行的那一类。”这句鼓励的话一直藏在我心中。在艺术、工作生活矛盾激烈纠结的时候,这句话就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事实上在96年以前我确实是老师说的那样,不画画就觉得难受。那时我好像没有明确的目的。作品能让人说一声好,参加一次展览,在杂志上发表一次,那我就相当地满足。1996年到2006年这段时间没有做作品,但心里很难受,回想起来也有年龄、大环境、家庭、单位等因素的影响。直到2006年回美院读研我才找回了过去的感觉。有人说对于艺术家而言,艺术是“一种信仰”、“艺术是毒品”。我很赞同,也品尝到了它的味道,并且上了瘾。还有一种观点说“艺术是一种职业”,我想这也是近20年的事情。20年前中国职业艺术家很少。对于像我这种身在国家体制与社会之间游离不定人来说,职业化只能是一个梦想。因为我是一个舍不得的人,是一个贪婪的家伙。在职业的选择上,我尝试过画画、种地、木工、中医。最后好多机缘不但使我从事了最初喜欢的事情,还让我吃上了商品粮,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当然最幸运的是从事的艺术工作能独立地自由地通过作品表达自己的奇思异想。个人的生存价值因此也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实现。我觉得做艺术很好。
蒋:做一件作品时,你通常都会从哪儿开始?
李:过去的民间工匠做一件“作品”,一般是首先考虑它的实用性以及主顾的意图,然后才设计制作。但是艺术从生活中分离以后,开始了去实用性,开始将物体精神化、观念化。艺术的自主性、视野的广阔性,媒介的广泛性等等,使得创作方法发生了变化。近几年好像有一种描述艺术家创作方法的一组词语——一种是“从观念入手”,即先有观念,然后寻找对应的材料媒介和语言,最后完成作品,即使对某种材料的语言不熟悉,也可以找别人制作。艺术家只负责观念;一种是“从材料入手”,即先掌握一种材料语言,在此基础上寻求对应的观念表达,但受语言的限制,所能触及的观念不是漫无边际的。这两种方法都有所长。而我基本上是属于后者。我觉得艺术家不管在方法上如何发展,但他始终要借助材料语言或者接触物体来呈现自己的想法。艺术语言的物质特性,基本上确立了艺术家的工匠身份。我所选择的方法,不但我自己能够控制,而且也能从中体会到材料语言在限制中延伸的魅力和观念扩展的快乐。这其中繁复的制作过程中所显现的劳动精神,使我感到心里很踏实。
蒋:能说说那些你知道的关于“纸”的故事吗?
李:蔡伦造纸的故事?这都知道。但我对我们县文家坡乡寺坡村王曹继洗纸的故事很感兴趣,王先生是县里远近闻名的奇人。他是位农民知识分子,整天练功修行,饱览古代阴阳学说。他有一种修善方式就是“洗纸”。这是他将传统的“惜纸”习俗转化为个人的修行方式。他每天早上起来就背一背篓去小学捡纸,包括学校厕所(旱厕)中的手纸,这些手纸都是写过字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他捡完之后就去河里一张张洗干净,晾干、理平压在炕席下边。然后在上边书写毛笔字,最后在神龛前烧掉这些纸。他不但自己捡纸而且遇上求签问卦、治病、寻物、安床、合婚、选择吉日的村妇,从来不收任何费用,只是要求他们捡纸给他作为回报。这个故事我曾经讲给吕胜中老师和徐冰老师听,他们都很感兴趣。两位老师慧眼,这个故事中洗纸行为方法和精神在他们的作品中得到了转换和持续地延伸。
蒋: “纸”对于你意味着什么?
李:纸从发明以来始终在人类文化中始终占有重要位置,是人类知识积累传播的重要载体。而对我个人而言最早感受到纸还是被拴在炕窑的时候。窑洞上的窗户都是唐式的条格窗,窗户上糊着雪白的粉连纸。这也是在白天里,窑洞中唯一透亮的地方。每格上边都贴有猫狗花草内容的红色剪纸。顶部还留有烟格,烟格中用纸粘起来的纸葫芦,不断的旋转,两只左右旋转的葫芦就是我眼前唯一的活物。到了冬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三之前窗户上的纸就会变黄破碎,北风一刮巴巴巴地响,还挺吓人。母亲就会用头巾袖筒去堵上那些地方。腊月二十三当天母亲又会如期换上一张雪白的粉连纸,再精心地把这张纸打扮一番。
上了小学就与纸接触比较多了,和其他孩子一样我也用写过的纸擦屁股。开始学画的时候只能买一张4分钱的纸,村上的合作社(商店)只有这种纸。
1976年村里举办阶级斗争教育展览馆,画连环画的时候才接触到了白报纸、水彩纸、素描纸。当时拿上这些纸,我真的不敢在上边轻易地画。
其实对纸有些认识还是1985年文化馆征集民间剪纸的时候,剪纸中丰富的造型,剪刀与纸接触后钢铁般的刀痕,都使我激动不已。在我与做纸扎和糊花灯艺人的接触中,看到那些彩纸在他们手中通过折叠、拉、压粘贴,就会成为一片逼真的荷花瓣或者牡丹叶。让你感觉纸确实很神奇。
1987年到中央美院进修,第一单元的课程就是吕胜中老师的剪纸课——单剪、折叠、换堂子、正负形、染色等等。吕(胜中)老师带我进入了中国剪纸艺术的造型与语言系统,改变了我认识的角度和深度。在他的指导下我写了一本剪纸法的书,那也是我关于纸的第一部著作。
2006年读研期间,我对木头和农具(综合材料)很感兴趣,但再三思考还是选择了自己熟悉的纸作为自己的媒介。我觉得传统纸材中还有继续发掘的可能性;而且传统纸材与现代的电子数字技术的结合,将会对纸材技术语言的延伸会产生深远的影响。从目前的创作实践的情况来看,我觉得我对纸的选择是比较适合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