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孙尧的个展题目“自我地形学”影射了风景与身份之间的共生关系。地理在历史上被认为是无染的、客观的,并且超越了文化的界限。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我们出生于文化,而非自然之中。然而,这是一个误区:不仅是因为地域与我们的自觉意识紧密相连,而且,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任何环境,无论是一个国家还是一座城市都能通过其居民而超越其地理界限,因为这些居民能够将这个地方的某一个方面带入世界的广阔区域。例如,一个西班牙的葡萄酒商或者一个纽约的商人都在某些方面代表了各自的文化和地域,即便一个来自乡村,而另一个来自城市。因此,当他们走出国门的时候他们就会附带着,并且打开这种社会性的包袱。当然,这一点变得更加复杂,因为文化和地域往往判然有别,而非合二为一,例如,区域性受到了通讯与电脑科技(例如互联网)的影响而不断变化。
随着全球化的出现,不同的地域和文化都变得越来越近在咫尺,新文化的结构正在不断变化,就像后现代的自我状态那样,既是确定的、本质的或者固定的,但也是流动的、易变的和开放的。“自我地形学”这个展览不仅是对自我和场所之间的共生关系的探索,而且也探索了个人与集体的联系,以及二者与其环境的分离。通过崇高、自我的偶然性等多种概念,此次展览告诉我们,自然绝不是天然的。
孙尧的绘画强调,我们身在其中的这个世界与我们的心理有着内在的联系,就像某些风景画家那样。例如,德国浪漫主义艺术家弗雷德里希(Casper David Friedrich)就在自己的作品中赋予了自然一种崇高感,尽管还带有一些形而上的意味。在他之后的英国画家透纳(J.W.M. Turner)对崇高感有着另一种理解,他们采取了不同的方式来表达这种感觉。弗里德里希将崇高表现为超验的延伸和显现,而透纳则将其解读为道德绝对性的延伸。但不管怎样,二者对于崇高性的看法都可以追溯到哲学家伯克(Edmund Burke)那里。在《关于我们的崇高和美的观念起源的哲学研究》(A 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1756)一书中,伯克提出,崇高和美是彼此排斥的,但又矛盾地联系着。伯克认为,崇高是对于自然美的敬畏,也是对于自然不可控的暴力的恐惧,在自然之中的人只能任其摆布。
也就是说崇高具有两种性质,一方面是指宏伟庄严,另一方面包含了恐惧,这种特征体现在一切可怖的天灾之中,尽管具有毁灭性的自然灾害令我们感到惋惜和失望,但是我们也会被那些表现毁灭和灾难的图像所吸引。在YouTube上有很多关于海啸、火山爆发、暴风雨、地震等自然灾害的视频,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对于自然的那种恐怖的毁灭力,人脑既反感又着迷。在面对自然带来的大量死亡的时候,那种表面的、普遍的应对办法是将其解释为“神的行为”。也就是说,自然的残忍暴力带来的生灵涂炭是如此的深奥费解,因此只能将其归于神意。伯克争辩道,我们之所以不愿意看灾难的图像并不是因为我们对生灵涂炭有一种病态的心理,或者麻木不仁,而是说崇高对我们的反感和吸引的二重性类似于人类的审美本能,对于美好事物的认识内在于人的意识之中,这也令我们很难将视线从自然的暴力上移开。这一点对于理解弗里德里希和透纳作品中的崇高感而言至关重要,也是理解孙尧的艺术为什么如此令人心驰神往的关键所在。
孙尧的作品有力而富有诗意,这种特质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他利用了风景传统,并赋予其新的形式。如果将弗里德里希的《海边僧人》(The Monk by the Sea ,1808-1810)和孙尧的《密林 No.15》 (2010)并置起来的时候就会明显看出这一点。后者是《密林》的一部分,大体是关于植物与人体结合的各种解读,这幅作品既让人联想到了水,也联想到了陆地。之所以能达到这种效果在于孙尧对颜色的处理和对于明暗法的精妙运用:在他的作品上,以及在图画的空间中,颜色回旋流动,并且像无序的蔓藤花纹那样“爆发”。他通过薄厚的丰富变化营造了丰富的绘画性。另外,孙尧的作品总是带着一种壮观,这也创造了一种类似于《海边僧人》的气氛。
在弗里德里希的这幅名作中,一位僧人庄严地站在海边,他仿佛陷入了神圣的冥想,并且望着远处壮丽、苍茫的无限空间。这位僧人被大海包围了起来,就好像孙尧所创造的拟人形式那样将无形的树木凝结了起来,使人无法辨认哪棵在前,哪棵在后。那么,画面中的人物和风景孰重孰轻?孙尧创造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审美谜语,他赋予了作品超出视觉的含义:精神似的幻觉效应赋予了作品以生机,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变幻莫测的投影幻灯正在从无意识的深渊浮现出来。我们的确在观看一幅绘画作品,但却能感受到画面的底下或者画面之中存在着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既吸引着我们,同时也创造了某种审美的散逸。和孙尧一样,透纳也创造了一种崇高的感觉,但他的作品往往充满一种伦理的,即便不是道德的东西。
透纳的《奴隶船》(Slave Ship ,1840)也许是这位英国画家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了。那些奴隶贩子在海上遇到了狂风骇浪,船翻人亡。但是这幅作品却并不是19世纪版的好莱坞灾难片。画面内容与作品名称相吻合,透纳不仅仅只表现了恶劣天气所导致的翻船,而且也影射了奴隶制的灭亡,摧毁这种制度的并不是古已有之的大海,而是神对于人奴役人这种做法的惩罚。显然,孙尧的作品也隐喻了人的境况,他呈现给我们一种戏剧性的场面,涉及到我们在世界中的正确位置等关于存在的问题,其中,我们不仅有时和自然发生冲突,甚至也与自己分道扬镳。
孙尧的这件作品与他的其他作品一样都可以被看做一面镜子,反射了不稳定的人性,也许甚至反映了一种失衡状态。孙尧通过诸多方式在形式上和观念上强调了这种效果,包括作品右上角投来的波动强光,它直接打到了画面的左下角,形成了一条对角线,同时也在植物的轮廓和边缘创造了蜗旋状的光芒。这种光线瀑布倾泻而下,将物质的东西固定,但同时也向四面八方散播。光与影交织在一起,形成千变万化的效果,在孙尧精彩绝伦的构图上,二者彼此印衬,有如寂静之于声响、凿离之于雕塑。在孙尧的单色画面上,暗部与亮部的两极之间层次繁多,创造了辨证的相互作用和平衡关系。这幅作品与《密林》系列的其他作品一样,其黑白的形式都来源于历史语境,并且融合了传统的艺术形式,最终形成了属于孙尧自己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