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后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参与过不少画展的筹办。现在要为李宗津先生做展览,这对我是有些特别的。这层特别的内容,我曾在几年前的一篇谈70年代的散文中记述过:
北大在郊区,身边的人与美术圈没什么关系,我很晚才由母亲办公室同事的介绍,认识了油画家李宗津先生,这是我上美院之前求教过的、唯一的专业画家。李先生住北大燕东园厚墙深窗的老楼里,他拿出过去的小幅油画写生给我看,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油画魅力。李先生看我能看进去,又把两张大些的画拿出来,有一张《北海写生》是我在出版物上看到过的。在他那里的时间,像是一个没有“文革”这回事的、单独的时空段。它与外面热闹的美术创作无关,是秘密的,只有在那种古老教堂的地下室,牧师与小修士之间才有的。……
每次回京,我都带着画去看李先生。有一次去,他家小屋里挂着一张巨大的油画,顶天立地。原来,这是他的代表作《强夺泸定桥》。他对我画的肖像画给予鼓励,让我多画些。可那次回村后,上年纪的人都不让我画了。后来才知道,我回京这段时间,四爷死了,走前我刚画过他,村里人说他是被“画”走的。反正全村人差不多都被我画遍了,我后来就画了一批风景。
去李先生那里加起来不过三次,最后一次去,怎么敲门也没人应。后来问人才知道,李先生前几天自杀了。原来他在中央美术学院,反右后被贬到电影学院美术系。“文革”期间不让这类人画画,后来松动些,可以画画了,他却又得了癌症。那时受苏联的影响,流行画色彩小风景。每次画画我都会想到李先生的那几幅小油画——那些逆光的、 湿漉漉的石阶,可我怎么也画不出那种感觉。
这段故事记述了我当时向他学画的情况。为了写现在这篇东西,我搜索和询问了一些人。我感觉,我那时被介绍认识了李先生,却并不真的“认识”他 —— 他的背景,他曾经做过什么,他与中国那段艺术史是怎样的关系……历史总是这样,在平淡的事情和奇异的发生的内部,一定隐藏着不被人觉察的内在逻辑,左右着事情“必然如此”的结局。而社会与个人的记忆具有筛选性,为了讲述的方便或别人的回忆对自己记忆的修正、甚至梦境的似是而非与夜间冥想碎片的叠加、娱乐与幻觉技术制造的内容,有时会混同在一起。而所有的“存在”都要由“意识到”来确认,而意识的不“无边无际”也会与真实发生过的混淆,这真是没有办法。这些,让真实发生过的在改变“版本”的同时又被“认定”化。最后剩下的是如同四字成语化的、便于文字或语言表述的内容。
我不是那种善于记住具体过程的人,却对发生过的“一种感觉”能经久不忘。
李先生住在北京大学燕东园,北大人惯称“东大地”。东大地属北大最好看的一块住宅区,一座座欧式的老楼,有大片的草地、树墙、紫藤花和高大的柳树或梧桐。据说曾经在这里住的都是名教授:梁漱溟、张东荪、许地山、朱光潜、翦伯赞、爱德加·斯诺这类人物。当时哪里知道这些人的分量,我知道的都是哪家阿姨送孩子去医院了这等生活琐事。我家不住东大地,但我却有很多的时间在东大地,因为我就读的小学在东大地。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家与东大地的杨晦教授家同用一个阿姨。杨伯母人很好,有时我放学就直接去杨家。
杨家就在李先生家边上,但我从来不知道,在那栋楼里,一直“藏”着一个我仰慕的“专业画家”,我只是没有缘分知道和破门而入。这种仰慕不是对李先生,而是对泛指的专业画家。
我成长的过程好像只对画画有兴趣,北大那边有各种优秀人物,就是没有画家。我那时只要是在街上看到背着画夹子的人就激动,更崇拜背着画箱的人。有时会跟在他们后面走一段,期待着他们随时打开画箱就地画起来。我后来也从使用画夹子升为画箱,却还是对这种人崇拜难移—— 我是业余的,人家有可能是专业的。
“文革”中北大大部分人都去了江西鲤鱼洲干校。我母亲和留下的其他系的几位老师被调到房管科工作。新同事中有一位西语系的孙凤城教授,她听说我爱画画又没人教,就说:“没问题!我认识一位有名的画家,很有名的,让他给徐冰看画。”那时我已经去插队了,不常回城,我妈特意托人转告我:“下次回来把画带来,给你找了一位老师。”真有点北京喜讯传山寨的感觉。我精选了我的画,带回城,被孙老师带去见这位很有名的画家。进了东大地,简直就是走在往杨晦家的路上,进了一栋和杨晦家一样的小楼。楼道里很暗,我喜欢这种暗,就像进了教堂,是油画里的光线,多有气氛。但在实际生活中,这栋小楼住了四家人,共用卫生间和厨房。
一个与孙老师感觉很像的女人来开门,后来知道是李老师的夫人周珊凤。她们寒暄,我在边上看着。见到李老师,他们又寒暄,问东问西的,我在边上坐着。孙老师说:“我去和另一个‘凤’聊聊(孙老师与李先生夫人名字都带‘凤’)。你自己可以回去吗?”我说可以,她就走了。
李先生先给我看画,他说的具体内容现在记不清了,大概是注意透视关系和鼓励的话。再看他的画,能记起的感受就是上面描述的,当时就是觉得好。后来从美院一些老师那里才知道,李宗津很有才,徐悲鸿很看重他,说他是“中国肖像画家第一人”。还说,徐悲鸿第一次看到李先生的画很惊讶,问李先生是从哪里学回来的。李先生说:“我就是在苏州美专学的。“据说在徐悲鸿的办公室里,唯一挂着的一幅画就是李先生的。徐先生后来把李先生聘到北平艺专,李先生由于参加“反饥饿反内战”运动,被国民党点名要求艺专解聘其教职。在国民党的解密文件中有:“请其速为解聘奸匪李宗津、冯德祀、齐振杞、沈士庄等四员”,并有“徐悲鸿以该四员皆其学生,故向李主任宗仁求情,愿以家身担保,使得释放。”李宗津先生后来在城里呆不了,就去了清华。
1953年李先生由清华大学被调到中央美院。按吴冠中先生的说法是:“美术学院要调清华的李宗津,我是作为交换条件去替代李宗津的。”从表面看,吴冠中先生与李宗津先生艺术探索的方向不同,但在那个时期甚至任何时代,艺术家的命运或受重视的程度,基本是被时代及当时的艺术政策的需要摆布的。
其实,当时我只知道这位老师是专业画家,他是谁、多有名对我都不重要,我只是全神贯注在他的画面上。出了李先生家的门,我松了一口气,又有一种兴奋 —— 我看到了真正的好画,是外面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