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当然不是内容。
江:是描绘的具体形象吗?也不是。数学上严密的结构的形式的作品,要比那些描绘具体形象的作品要高尚的多,这是一位理论大师说的话。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意义的。
黄:众所周知,自库尔贝以来,尤其以印象派为发端,西方现代和当代艺术史的价值判断基本上是建立在观念、语言、风格之上,而非唯内容论决定的艺术史。在看了罗斯科的作品之后,是否对你后来的抽象画有很大的启发性,这种启发性是不是使你对抽象的理解发生了一些变化?
江:首先从三维空间转变为二维空间,原来立体空间的,我们画立体人物,立体形象这是很三维的东西,转化为偏平面的二维空间,这种单纯性,这种空间性,这种色域、色彩的一种感染力反而比我们画的很具体的东西要震撼的多,感染力强的多。我想这是一个纯粹语言的问题。为什么我们的教育,我们的学院缺少一个现代主义的教育,这个现代主义教育基本上是一个语言结构上的转变,就是从三维到二维,到语言的纯粹性简化,点、线、面、形、色,所有这些东西都是非常纯粹的。所以从纯粹的语言里找到一种形式,这种形式是最为重要的。我在画的时候开始注意到这种形式主义,形式语言的感染力和重要性。我觉得在很多过去学习里面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我现在美院教学,让我做这个工作,我欣然接受,把这个教育体系稍微做一些转变,把现代主义的教育应该贯穿到学校教育中来,这样才会丰满,才会完整,不然我们的艺术一下从传统迈入当代,欠缺一段过程,这个过程从学校教育来说是很重要的,从我们对艺术认识来说也是很重要的。
黄:在中国的抽象艺术的发展过程中,你是否感受到存在着一种中国式的抽象艺术——这种抽象性在观念、语言和形式上既不同于美国的抽象艺术,也不同于法国苏拉日的抽象语言,更不同于西班牙塔比埃斯那样的抽象观念。如果存在这样的区别,那又怎么理解中国式的抽象的观念、语言、形式呢?
江:我想“中国式的抽象”这个词可能适用于在抽象里的一个重要的方向,但不能概括全部,因为抽象的范围很宽广,而且我觉得该要强调“中国的抽象”,中国式的精神的思维和西方的某些东西是可以达到一定的融合度的,而且他们的发展不会去削弱各自的一个大的文化传统,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一件事。我想可以做两方面的工作,一方面强调我们自身文化的特征,文化艺术的趣味,艺术的表现;另外一种就是和西方的文化,西方的抽象,西方的艺术思想能够相衔接的一种东西,就是东西方高度的一种融合。也能达到国际上的普遍性的认可,就是带有国际性的东西,既有东方也有西方。一看这是东方人画的,但是很具备国际性语言。可以两方面发展,一种更靠近东方,具备东方意味的抽象画,这是肯定会有的,一定会出现的。但是还应该可能出现另外一种能够和西方融合的。在中国抽象界里目前的趋势正是这样有两种融合,甚至更偏点西方,还有一种以中国东方为主的态势也能出现,我觉得会出现。因为中国大文化传统太深厚了。
黄:一般来说,我们普遍谈的抽象艺术,那么,具体说,抽象绘画的核心是什么?作为一位画家,你对这个问题是如何理解的呢?
江:我认为在西方的抽象的核心理论就是形而上的结构主义的理论,基本是这个思路。就是一个理性的思维,是一个从数学、几何这个系统演变出来的一种理性的架构,这个架构也是具有相当的精神性的。如果你能理解这个东西,再理解中国的这种对于境界,这种意境,气息的追求的话,更为得心应手。必须有两种理解。纯粹的就懂中国这套,对西方不太懂,我觉得还是欠缺,我个人认为还是不够完美,应该是具备两种认识,可能发挥的中国的这套东西会更深厚,更有表现力。因为在色彩、色调的问题上,西方像音乐,他们那种合声、和弦在我们中国乐器是有欠缺的,表现力不够厚,空间表现力欠缺。绘画也一样,如果那套不懂,对和弦合声根本不懂,很难把这个东西变得非常丰厚,表现力这么丰富这么感人,有一定的内在原理,或者说艺术更本质的,语言更本质上的东西,这种技巧是绝对不能够忽略的。光是有那种思想和境界也还不够,一定在语言的把握上达到一个高的水平才能表现出你所崇尚的境界和思想,否则的话是很单一的。水墨画在这个系统上,在黑白灰这个系统上还是有相当的水平,我过去在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看到龚贤、八大的画,他们主要是以黑白灰为主的气象,那种微茫,那种色彩的微妙,西方真的不见得比的了这种气势。但反过来说,我们在色彩领域比较弱,相对来说弱。怎么能够把人家的东西学到,和中国的这套东西,那种表达意境、境界的东西作为一种高度融合。各个方面的人都看的懂,能一下进入语境,理解这种艺术的水平和感觉,是会被国际接受,变成国际语言。
黄:实际上,抽象性语言已被看成是一种国际性语言。然而,在你的绘画中,我感受到有一种灰色调,或有颜色的色调,以及黑的色调,营造出某种朦胧感和诗意化的境界。这是不是受到中国传统水墨画的影响?
江:肯定的。肯定是受到中国文化影响,中国基本的颜色就是黑白灰,中国的老庄思想“色多则迷”,不强调颜色多,就不太讲究颜色的非常复杂,色彩多样,就是以黑白灰为主的思想,我画的过程中也感觉到这种高贵,因为黑白灰真正具有一种高尚的境界。
黄:你的画里有一种宇宙观,也许理解成是一种混沌性的宇宙观,比如那幅竖立的大画,把黑和灰的色调关系处理的非常微妙,尤其是灰色调画面中有一种无限伸展的空间,这似乎暗示了人类对宇宙的认识。如你所谈到的宇宙弦场,当然,弦场在天体物理中讨论的较多。这是一个颇为有趣的科学命题,2006年,我正在清华大学做艺术教育的博士后研究,李政道教授受邀在清华为全校博士后做了一个关于物理学研究前沿的报告,其中谈到关于宇宙中的暗物质,而人们看到一些发光体是一些由星星组成的宇宙云系,但在这些星系之间的不发光的黑的东西是一种由物质构成的能量,所以,现在的一些物理学家在研究这些暗物质,就是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因此,我想你的作品还是涉及到了关于有限和无限关系的问题。
江:我想可能就是虚无和虚空的思想,或者虚境的,真是和中国传统的禅宗、道家思想有关系的,因为我们讲究比较平远的,深远的山水的或者是宇宙的这样一种观念,因为中国的基本艺术观或者哲学观还是和中国传统的宇宙观有关系的。中国讲天地之间,人和人之间的互相的、相互的关系,我觉得有着十分大的联系。我自己这方面也愿意体现这样一种人和天地的感觉,一种相互融汇相互贯通的关系。因为中国人讲究这样的关系,不像西方比较强调个人。我想讲中国一个关键词汇是“和谐”,“融合”,这是我们最重要的一个思想,天地间的“融合”,人和宇宙的“融合”可能是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所以绘画如果能够超脱于人间世俗就是比较高的境界了。
黄:在欣赏你画的过程中,我总是感觉到看到的是一个画面的局部,再大的画看好像是从自然截取一个局部,但又在空间上有无限的延展。
江:的确和自然景观发生关系,一个云,一个物,一个宇宙、某一个景象,一个山水的大致的关系,我是受这个影响,和自然发生关系,然后加以抽象化,看着又像一个东西,又不是,似与不似之间。
黄:你这次在今日美术馆举办的个展有多少件作品呢?
江:我在今日是第一次举办个展,大概25件作品。
黄:你这次举办个展的动机是什么呢?
江:把我回来这几年的新作品展示一下,因为这个很能体现我这个阶段的状态,我认为这还是比较好的阶段,有更充足的时间和力量去完成这个工作。
黄:你认为中国当代抽象绘画面临的最大的挑战或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江:我认为最大的困难从宏观的角度来说是东西方的融合问题,这个融合包含了对西方的艺术抽象主义的了解,和它的艺术语言与表现形式的理解到底有多深有关系。第二点是对传统中国人山水画、水墨画的人文精神,理解有多深。理解多深包含中国山水画的比如说笔墨,五色的分辨等具体的技巧性把握和认识,语言的形式因素太重要了,我认为普遍不够深入。
黄:你也参加过一些展览,中国的某些策展人组织的抽象艺术展,你认为这些展览是探讨了一些重要的文化问题或艺术问题吗?
江:我真没怎么看过,基本上看到一些抽象展,这些抽象展面貌很杂,各种各样的,但是最终没有完全理出一个很确切的头绪,就是表达这种艺术的理论很确切很准确,或者把东西方交融的文化,或者是以中国为主的,以东方为主的思路还没达到非常确切的程度,这个理论还是需要推敲的,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过程,不是一两年的事。实际上,一些做抽象艺术的人已经画了大概十几年或几十年了,因为属于边缘,没有引起注意,目前好像在中国似乎又是比较新兴的一个流派。
黄:你对未来中国抽象绘画有何展望呢?
江:我想讲抽象也好,讲什么也好,绘画我觉得最根本在于抽象的精神性。有中国的传统的文化思想理念在支撑,中国的这种气息,这种意境,还有整个一种宏观的,鸿蒙的宇宙观,这种能够推动中国艺术向前发展,而不是停留在表面的抽象性形式语言,如果将西方的理性精神和传统的中国绘画一旦结合起来,绘画在未来的发展趋势不可估量。
黄:今天,我很高兴与你做一次访谈,希望以后有机会我们再继续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