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虹:你的书中还有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刻,这句话充满哲理,很值得玩味:人生每向前走一步都有可能是陷阱。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方力钧:我们的人生每向前走一步都有可能是陷阱。人生真的是越走越窄的。任何得到的都可能是陷阱,都是生命中其它可能性的排斥,你所有的得到其实都意味着一种悲哀。比如:你没有谈恋爱前,你可以与任何人恋爱,但之后即使你天天换朋友,也只能换那么有限的几个。结了婚之后能选择的生活就更少了。
严虹:搞创作的人通常会说创作需要灵感,灵感是创作的源泉,你为何说不相信灵感呢?
方力钧:我并非不相信灵感,我觉得仅仅依靠灵感对人的智慧是一种侮辱。灵感不应该只是把一时的情绪宣泄在作品当中,我更希望用具备人类智慧的手段来表现作品,而不是依赖生理的反应。当然有些画家认为生命就是生理的,比如凡·高,他可能就在某一件事或就他当时的心情,然后在很短的时间把他那一刻的感受给描摹出来。但是我不喜欢这一类艺术家。我想像人一样地工作,而不是凭借一种情绪。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是拒绝激情的。像凡·高那样的激情我是不耻的。虽然在我年轻时,凡·高对我的思想影响极大,但我却不喜欢他的作品,我认为他那种本能的表达是低级的。我必须去掉激情才工作,因此我不喜欢进入疯狂状态,不愿意把自己放在赌桌上面。疯狂状态也可能有比较好的结果,但最好的结果也只只是锦上添花,不能把疯狂状态,或者把疯狂的时候能够碰到好运气作为核心。
严虹:通常艺术家给人感觉是感性的,但你的回答给我的感觉你是一个理性的人。
方力钧:我在四十岁以前,一直以为我是很理性的,一直以为我的创作是以理性为主导的。但其实有点像剥洋葱,会一层层发现新的,当你以为你是理性的时候,里面的核心的判断都是出于感性的,或者是从原始出发的。等到你回到你认为你是足够原始的、冲动的,你发现你是被理性修改得面目全非的时候你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想很难以理性或者本能来做判断。
严虹:那在你看来艺术家和作品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方力钧:艺术家跟作品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主体和寄生的关系,就像生命与疾病的关系,更像食物结构与排泄的关系。其他艺术家我不知道,但这是我长期的一个重要课题,我会时刻警惕自己,我的作品与我这个人本身不要分裂成为两个人,一旦分裂开,这个艺术也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对我来说艺术和生活是一体的。
严虹:你怎么看待艺术与商业的关系?
方力钧:有一种说法:认为凡是商业上取得成功的作品其艺术价值更值得怀疑,我不同意这种说法。艺术的涵盖面很广,它本身包含了商业因素,而我相信即使最奴才的艺术家也至少掌握了一些艺术技巧,虽然其附加的东西很多,但仍然不失为一种艺术。你的画受欢迎是综合平衡的结果,就像身体各部分存在的恰当比例一样,艺术与金钱的关系也是一样。
严虹:“艺术教父”栗宪庭先生说你作品中的“泼皮光头”形象是一种经典性的语言符号,这个“泼皮光头”的形象对你意味什么?
方力钧:我自己肯定是不会主动拿这些东西当做自己的标签。就像有人在你身上画了一道弧,你一定不认可这道弧就是你。我希望把别人对我的态度的影响降到最低。“泼皮光头”的形象对我意味着我确实是受益者。但它绝对是柄双刃剑。一方面它把你可能原本不存在的价值赋予给你了,让你受到瞩目。但另一方面可能使你作品真正想表达的意义给抹杀和覆盖了,而这部分可能是你根本性的价值。甚至,由于名气和符号本身的系统过于强大,它像一层厚厚的油漆,我变化了,观众也不愿意去思考了,甚至评论界也没多少人去研究我作品中细微的发展过程。也许就算画个长出头发的形象,我的名字都不能用了,因为我的名字也成了一个符号,和“泼皮光头”这个符号紧紧联系在一起了。就这是成名与符号的无奈与代价。
严虹:中国的传统文化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
方力钧:中国的传统文化对我的影响很大,我经常讲,作为中国人来说,有一个比较好的文化传承是一种福气,这种福气是别的民族别的文化所没有的,作为中国人必须感到骄傲,同时这也是一种责任。所有的这一切,不光是齐白石全集,还有历史的书籍,这一切我们所能接触到,就尽可能地多吸收。
严虹:你平时喜欢阅读哪些书?
方力钧:我们读书很大部分是警示的作用,告诉我们哪些是可以的,哪些是不可以的。我读过的书和我的生活、我的作品,包括我获利和收益的这个过程结合在一起,是一个更大的警示与启发,让我走上更通顺的路。记得我十七八到二十二三的时候,爱看文学书,像邓肯的自传,梵高和他弟弟的书信集,《月亮与六便士》、《呼啸山庄》、《忏悔录》、《九三年》、《死魂灵》,我觉得自己运气特别好,总是在合适的时候碰到一本合适的书,帮我解决很大的问题。上大学的时候,正好赶上“八五新潮”,大量的西方著作出来,从黑格尔一直读到弗洛伊德就结束了。后来,除了读那些不用动脑的最没用最闲最扯淡的书外,就是历史书。现在很少读文学作品,但武侠小说会看,比金庸和古龙。
严虹:最后一个问题,我想问你现在的创作与当年画泼皮光头的时代有什么不同?
方力钧:当然很不一样,年龄、背景和立场都很不一样。现在所处的背景是欲望。我很多作品探讨的是,一个能力非常有限的个体和无限的欲望的关系。所以这也许能解释一点,为什么以前的人物会那么遥远,会变成一大帮一大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