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这种“准确”会不会也涉及到个人经验的问题?今天我在现场通过限高通道时,虽然我明知道自己的身高,但我潜意识中还是想到了自我保护。
汪建伟:当人面对一个事物需要判断的时候,都不会只单纯、生硬的使用抽象的理论,也不是属于我们只相信自己的身体。我觉得这个世界,实际上一个人无论处于任何时候,都是处于一个综合状态,其实就像我们的认知一样。比如,我说你现在穿这身很好看,我对你身上的审美判断先于你的物质存在,这就是认知,早就在教育和知识里达成。所以,象“眼见为实”、“准确”等都是非常诱惑人的一种方法,其实“眼见为虚”,因为你现在看到的好看,是由于你对它的所有判断来自于此时此刻之前早就形成的认知,而“准确”也会随着认知的改变发生各种“偏差”。
记者:现在有一个流行的网络用语“有图有真相”。
汪建伟:有图的真相是最诱惑人的一种真相,有点像飞蛾一定要朝光亮的地方扑一样。你认为那是你的目标,那也许是一个死亡点。所以,我觉得真正的真相是没有头的,而且你也不要指望有真相存在,有真相就有蒙蔽。
记者:你刚才也提到为什么人要更快、更高、更强就是好的?也在反问我为什么艺术家的作品上要有脉络关系。那你是否在试图打破人们思维中的固有规律?可能你也会反问是谁来制定的规律。
汪建伟:也不是,我的感觉很简单。我曾经谈到过真正的一个改变,在90年代的时候,我读了很多我认为跟艺术无关的书,比如说科学、社会学等各类的书。这之前,作为一个艺术家,我们受到的教育或者认为的艺术是什么,应该在什么样的范围里使用什么样的知识似乎已有了一种定论。而当我读到包括像艾什比的《大脑设计》、维纳的《人有人的用处》等这些书的时候,突然发觉他们带给我一个完全不同的描述这个世界的方式,而且令你无懈可击,你不能说这种世界不存在,这第一次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挫折感。在此之前,我们认为想象力只是属于艺术家的,但实际上,人类所有的知识都充满着想象力和创造力。我觉得有一个很朴实的道理,既然我们承认艺术是人类全部知识的一部分,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呢?我们可不可以使用人类全部的知识来做艺术,来思考艺术?我现在仍然如此认为,所以说我觉得我的问题、思考问题的方式,包括我认为当代艺术唯一存在的理由,都是在这样的位置上发生的。否则,只是在审美、趣味和符号这些意义上存在,那它就是一种古典主义艺术。
记者:那你对克莱夫贝尔的“艺术作为有意味的形式”是持一种不肯定的态度?
汪建伟:关键是“有意味”本身就决定了不同,我们每个人肯定对“有意味”的了解是不同的。所以他这个话原则上没错,但是最大的问题是他已经认定了必须通过审美。但是当代艺术实际上没有这样的任务,说必须通过审美来创作。当代艺术有一个更重要的不同,当代艺术可以不通过审美,同时也可以区别于其它的经验,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怎么谈当代艺术?我们还是会停留在审美趣味、符号、逻辑、系统,或者我们可以认为在颠覆审美、解构审美,我们还是在正与反上打圈圈。没有这个系统的时候,我认为当代艺术真正的未知可能才会发生,无论它作为一种社会并置的经验还是知识,都可以不仅仅只是以审美的方式。
记者:你认为艺术史系统产生的艺术已经对你不重要了,为什么?
汪建伟:既然每个人认为重要,那就应该是一个多元并存的状态。我从来不否定别人的重要,“重要”是相对你使用什么样的知识体系,这不是我认为重要的。实际上,我回到我们刚开始对话的前提,既然我认为艺术作为知识是我们获取的所有知识的其中之一,它一定是这样的知识体系里的其中之一。那艺术之外的知识,跟它有什么关系呢?你觉得艺术真的可以从这个社会构成里被抽离出来单独存在?这是不可能的。既然我们认为这个答案不存在,它就一定是在社会整体结构和整体经验当中,如果是这样,那还存在一个特殊的艺术知识吗?既然这个特殊性不存在,我觉得由这个特殊性产生的特殊就不存在,这就是我认为的逻辑。
记者:这一切应该也可以用“黄灯”状态解释?
汪建伟:可以。我觉得“黄灯共同体”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艺术家用它来命名一个艺术,其实是想把它作为一种姿态、作为一种态度。它可以跟社会任何知识和经验做一种连接,这实际上才是真正的“黄灯共同体”。
记者:你曾经问过国外的一名策展人,你提出到底有没有一种称之为中国当代艺术的当代艺术?下午你也谈到,你其实很反感在当代艺术前面加各种定语。你对“中国当代艺术”这个定语是如何来理解的?
汪建伟:这个问题对我来讲已经不存在了。就像你说的女性主义艺术、第三世界艺术、非西方艺术、中国当代艺术,实际上就是共享了通过差异生效的一种状态。我觉得在今天的这个世界,你还真的能把你摘出来吗?当你意识到差异的时候,恰恰是在你反对的敌人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它跟你实际上处在同样的位置,你连发现你自己都是通过相互凝视产生的,你的有效性绝对不是属于打倒你所参照的对象所产生的。既然这样,就用不着做一些道德上的自我安慰,就必须承认这个现实,承认这个现实的结果,就是这个问题是伪问题。
记者:这跟后殖民主义是有关系的?
汪建伟:这就是后殖民主义必须终结的一个点。后殖民主义相对殖民主义,当时在道德上很有一种优越感。比如说,它认为西方应该尊重所有不同于自己文化区域的文化,认为它们也是当代艺术,这听起来是多么“宽宏大量”。这意思就是你们自己的文化,也可以被当作当代文化来看待,这就是后殖民主义的第一个“宽宏大量”。第二个“宽宏大量”是,我们应该尊重跟我们不一样的文化。但是,这两个宽宏大量就变成了暴力。这是一种什么暴力呢?你必须跟我不一样,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已经分配了中国人只能做这么多事,你们的事早就定了,这就是政治压迫,除了这个范围以外全部无效,你们只能扮演我们西方分配给你们的不同,这是谁定的?这就是后殖民主义最大的荒谬。
所以,后殖民主义早就应该结束。高士明策划的2008年广州双年展“与后殖民说再见”,他那个时候已经提出这个问题。我们只注意到殖民主义的压迫,但是没有注意到后殖民主义对精神上的摧残,这种貌似感觉到公平的后面有一个更大的不公平。举一个生动的例子比喻:西方邀请我们参加他们的足球比赛,但是比赛时你们可以多上一个人,赢和输都无所谓。
记者:宽宏大量背后隐藏精神上的摧残。
汪建伟:后殖民主义的问题在逻辑上是如同你们可以跟我们踢一场足球,甚至你们可以上12个人,我们给了你一个赢的机会,这个赢的机会是我给你的。但这个问题早就不是问题了,我觉得中国当代艺术应该把这个忘掉,把自己的身份意识和地区焦虑意识忘掉,艺术家应该回到自己真正的问题上。
记者:最后一个问题,这是个人对你的一个感受。我觉得你从最初的一个理念、知识架构不断地提升,那会不会有一天故意降回到自己的原点上再来看整个过程?
汪建伟:你既然承认是在变化,就怎么会有原点和起点呢?
记者:这是一个伪命题?
汪建伟:对。就像人的生命一样,一岁和死亡只有两个点,但整个生命的意义不只是由这两个点决定的,但也许这两点很决定你的意义。这种感觉就像你70岁的时候,会不会回到1岁的感觉?这是幻象,70岁怎么回到1岁都有可能是69岁的剩余价值。但我觉得可以去这么想象,因为想象是无罪的,但是真的要呈现出一个事实就很法西斯。我觉得这可能是我的感觉。
最后,我要提出来的问题是,当代艺术需要第二次革命。中国的今天,远远没有达到当代艺术应该在社会中起到的作用,远远没有,所以我们现在正在努力。按照黑格尔哲学上的理论“任何一次革命必须来两次”,列宁也重复了这样一个概念,“‘二月革命’是不够的,必须要来一个‘十月革命’”。中国当代艺术经过三十年,第一次革命让它有了公众对艺术的一种认识,但是现在的危险是它要被体制化,它要跟商业和政治同流合污,所以必须第二次革命,如果没有,当代艺术就已经寿终正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