糅合东西与一针见血
2007年面世的《吴冠中全集》中,收录了其具有代表性的绘画作品2048件,2008年出版的《吴冠中文丛》则收录了他的散文、评论、杂文及通信等百万余字。吴冠中的长子吴可雨辞去工作投入《吴冠中全集》的编辑,吴冠中亲自为收录作品把关,这部皇皇巨著为收藏家鉴赏、买入吴冠中作品制作了一本参考“词典”。
《吴冠中全集》主编水天中认为,在20世纪后半期的中国艺术界,吴冠中是典型的一位有独立思想、独立人格,但又对这个时代、国家以及人民有所贡献的艺术家。吴冠中的艺术成就体现在两个方面:在艺术创作上,他是介于水墨和油画之间、介于西方和东方之间的画家。他强调从事艺术,要美,要服务于人的精神和心灵。他的独特性在于用非传统的方式表现中国特有的情调和韵味,是属于这个领域的领军人物。而在艺术思想上,他所发表的文字和言论引发一轮又一轮的波澜。他总是一针见血地触及当代艺术的要害问题,这些问题有时候是人们有隐约感觉而无从下手,有些问题本身就如一团乱麻,遵循习惯思路写出来的理论文章,丝毫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只能使读者更加一头雾水。吴冠中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剖析问题实质,提出自己的看法。这在博得赞赏的同时,也让固守传统习惯的人为之愕然。
91岁离世,吴冠中已算是高龄。这位颇具争议的老人,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做完了必须做的事,说完了想说的话。“随着他的去世,人们对他的评价,对他的艺术创作、艺术思想的研究,会更加客观。就像我们去观察一个自然界的现象,有了质疑以后,就会更加客观。我想对吴冠中的评价,包括他在世的时候人们对他的一些刁难和批评,他对整个历史时期的睿智和贡献,会得到更加公正的评价。”水天中如是说。
纪念老吴
老吴头走了,虽然知道这是早晚的事情,但听到消息还是觉得愕然,沉默良久。
老吴头,我们背后都这样叫他,这个一辈子争强好胜的老头,终于离开这个纷纷扰扰的尘世,去天国那头安息静养了,也许这对他不啻是一种解脱,真的。熟悉他的朋友早在1996年前后就知道,他已查出绝症。那时耗时三年多的假画官司案刚刚打完,“万两黄金付官司”,他在深圳对好友郑为夫妇说,“我以后要好好生活,多画画,活一天赚一天,再也不打那劳什子官司了”。
老吴从小是个急性子,火暴脾气,据说大学里老师秦宣夫教他画画,他一急会揪住老师衣领顶到墙角论理。在重庆读书,他曾定做一件大红袍招摇过市,一副澄清天下的气概。他从来觉得自己是为艺术而生,很有一些英雄主义情结。我一直觉得老吴是画家里的拼命三郎,画画拼命,写作拼命,说话和做其他事情同样拼命执着。他出去写生,走了那么多地方不说,几次遇险,画起画来饿着肚子,整天不吃不喝。不但如此,1981年初春,老吴回家乡宜兴写生创作,来到偏远的大浦镇,晚上回到旅舍,陪同的两位美术青年累得早已入睡,他却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写出散文《归乡记》。这样白天画画晚上写作的故事不胜枚举。2001年10月,老吴82岁了,还去安徽作最后一次写生创作,这样的刻苦确实了不起。
说到写作,吴先生不愧为江南才子,一手文章从小就被老师作为范文来读。他的文章同样诗情画意,充满赤子情怀。许多文字对理解他的画作有绝佳的互补,有时甚至旁白比画面更能勾起人的遐思。也许老先生深知国人的欣赏水准尚处于看连环画的阶段,因此他也非常乐于为观众、为画作配写各种形式的说明文字,发表于报章杂志。文学和绘画,老人的两手都很硬,用心良苦。
老吴说话,同样拼命,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什么“美盲要比文盲多”,“笔墨等于零”,“一百个齐白石不如一个鲁迅”,“画院如妓院”等等,有些戗人。老头敢说真话,敢叫板权威,敢挑战他心目中的保守势力,颇有梁山好汉打抱不平为民众出头的范儿,老百姓听了很过瘾。说他是“老愤青”,不为过。
其实和老吴多次交谈以后,才知晓他在历史的夹缝中一路拼过来,是多么的不容易。旧世界的势利,新世界的狂妄,老吴两边通吃,凭一身真本事,愣是单打独斗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官方体制下的名誉和地位,他凭实力争来了。鱼龙混杂的艺术江湖他也不甘人后,早早开垦,作品当年从100、200元地卖上去。他和朋友讲,要舍得把好作品撒出去,把女儿嫁出去,成老姑娘了就没人要了。江湖险恶,他一路摸爬滚打过来,有汗水也有泪水,最后收获的还是丰甜。1990年在给中央美院的讲演中,他就教导学生,市场是一把双刃剑,关键看你如何驾驭,为我所用,而不是被市场奴役和吞没。事实证明,老吴驾驭市场的本领同样英明巧妙,一旦海外地盘夯实之后,以后井喷式的天价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总觉得在老吴的王国里,在“吴冠中品牌”的打造中,他事无巨细,一身兼当了无数角色。画家、作家、宣传、出版、公关、媒体、策展、经纪,八面玲珑。展览、画廊和拍卖,三位一体。撕画、捐画,两全其美。这种智慧和谋略,这种勤奋和毅力,这种对自己名誉的爱惜和维护,如此的拼命精神,如此的苦心孤诣,在国内的艺术界绝无仅有,绝对敬佩。所以,吴先生在生命的最后十年可谓功德圆满,如日中天,他是拼来的,赚得很值。
在数十年艺术江湖的冷枪暗箭中一路厮杀过来,晚年的吴冠中事事显出相当的戒备和防范。我给他写书,马上开印了,他还深夜打电话来告诫:“千万不能利用我的书做文章哦。”我听了心疼,可怜他人在江湖的无奈。
老吴一生好累,太累了。我看他给班上最有才气的同学庄华岳写信,总是说我很忙很忙,马上来看你看你,但最后还是没有去成。如今在天国里,他终于有时间休息了,终于有机会和一班老兄弟相会,与庄华岳、苏天赐还有郑为等轻松聊聊真正的艺术了。
(作者为美术评论家,著有《彩面朝天·吴冠中的世界》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