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未都常对朋友说,人的一生应有三重境界,第一重是物质上的,追求温饱。这就是趋利,但一定不要将趋利看成是肮脏的,当然得有道德约束。再说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趋利也是一种社会动力。第二重是趋名,表现为精神上的追求,希望有所愉悦,有所寄托。第三重是灵魂,追求内心的平静与超脱,实际上宗教就是解决这个问题。表现为趋向超凡脱俗。
离北京机场不远的大山子是一个老地名,现在成了文化标志。这里多年前还是一片老工业厂区,后来有“走投无路”的艺术家在这儿租下一些空厂房和仓库,开起画廊和工作室,紧接着,咖啡馆和餐厅也贴了上来。一眨眼,就成了名扬海内外的798艺术区。
大山子这片地儿着实不小,在张万坟金南路这一带,沿街面建起了许多红柱绿窗琉璃瓦的京派风格建筑,延绵几百米,几乎是琉璃厂的翻版。“琉璃厂”尽头,就是马未都创建的观复博物馆,外观朴实无华。
马未都是收藏界的大腕,收藏以陶瓷与家具为主,兼及书画、门窗及当代艺术等,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开始琢磨建一座私人博物馆。在这之前,他借场地办过几次家具展,观众反响挺热烈的。他想:何不办个博物馆呢?可是当时的外部环境还不行,红头文件没明确的事,有关方面不敢拍板。他在1992年打的报告被毙了,再打,再毙,直到1996年才批下来。马未都给博物馆取名叫“观复”。
马未都将《道德经》第十六章中的一段文字,以典雅的仿宋体书写在博物馆院内的一堵墙上,它提示观众,“观复”其实是想说明一个道理:“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我们在观复会客厅里的一张明代黄花梨八仙桌旁坐下喝茶,边喝边聊。
捐,肯定是文物最好的归宿
采访马未都的当天,正好有新闻引起民众热议:日本今年二季度的GDP总值为1.28万亿美元,中国同一季度的GDP为1.33万亿美元。从账面上看,中国已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这个数据的披露,又正好赶在一个敏感的时间点上:中国抗日战争胜利65周年。不过民众更多地想到,在改革开放30年后的今天,中国终于成了“老二”,这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老二不好当!”马未都笑着说,“我们与长期积弱积贫的时代告别了,进入积富积强的时代,但如何正确看待财富,使用财富,我们准备好了吗?”
我们的访谈,就从财富话题切入。此前记者获知,马未都准备将他收藏的文物捐给观复博物馆。不过也有人说,这是自我炒作,观复是马未都建的,馆里的文物都是自己的,现在说捐,这不是自己捐给自己?
这显然是一个误会。观复确是一个私立博物馆,但不是马未都一个人的,早已改成理事会制,由一个5个发起人组成的理事会在运筹帷幄,马未都是出面办事说话应付媒体的人,法定代表、馆长,时髦的说法就是CEO。
马未都说:“这里其实有两个误解。第一,我不是捐给国家,也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在建这个馆的时候就想过,我们一定要在中国的现实环境中走出一条私人办博物馆的道路,如果到今天将自己的藏品悉数捐给国家博物馆的话,事情就简单了,但这样做等于绕了个圈又回到了起点,我几十年来做的事都白搭了。民间人士向国家博物馆捐物,这是觉悟之举,更是爱国情感的真诚表达。但我们也应看到,中国私人博物馆一直不够正规,遑论强大,其中的原因就是半个世纪以来,一直有人以为,私人与国家是对立的,大公无私嘛。其实在很多情况下,私人与国家不是对立的。我们建私人博物馆就是想破除这种陈旧观念。我认为,在一个成熟的法制国家,私人的财富实际上就是国家财富的重要体现。那么涉及文物方面,也应该持同样观点。美国的博物馆有8000多家,私人与国家的比例为6比4,而目前中国的博物馆才2000家,私人博物馆占的比例极少。其实,民间收藏是国家收藏的重要补充,它是另一种更有活力、更有草根形态的文化表达。
第二,现在社会上有不少民间博物馆确实会出现向自己捐钱捐物的行为,比如大型国企办一个行业博物馆,把这方面的话语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也算企业文化吧,但它靠的是行政补贴,而且数额巨大,那么他这个博物馆生存就比较容易。国家博物馆现在开始实行免票参观的制度了,因为它是用纳税人的钱办的博物馆,应该免票。而我们这个馆是赞助人合办的,会根据另一套制度行事,不花纳税人一分钱,还给国家缴税,而且生存得非常好。当然,我知道有些人就是收藏了一些东西,办了一个馆,三五年后就想办法将展品卖出去了。这里有赢利目的,说到底属于一种经济行为。而你看世界上历史悠久、口碑也不错的博物馆、艺术馆,它必定有一个基金会在运作,相对独立地行使着董事长赋予的权利,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和比尔·盖茨基金会就是很好的典范。将来我在理事会里不是说了算的,所有重大事项都需集体讨论决定。我今天捐东西给博物馆,不是右手转到左手,而是给这个大家共有共管的博物馆,是这么个道理。”
“在做出如此重大决定之前,跟家里人商量过吗?”我问他。
他很干脆地回答:“这事是我早就想好的,或许从收藏一开始就一直在考虑它们的最终归宿,所以家里人都知道它们的去处,给予充分理解。”
儿子受他的影响,对文物收藏也感兴趣,但没像他那样迷恋。儿子在英国留学7年,回国后找到了份适合自己的职业,并且搬出去住了。“我一件东西也不会留下,留下一件就不算彻底了。”马未都说。
一般而言,一位已有很大成就的收藏家,恨不得将收藏心得和鉴宝秘笈等一古脑儿地教给后代。不过事与愿违,有不少收藏家因为下一代对此不感兴趣而不知如何处置,最后向国家博物馆一送了之,或变现当作遗产散尽。
而马未都给了儿子选择成才道路的权利与自由,并不强迫他继承。好几年前的某一天,他带着儿子逛古玩城,在一楼买到一件文玩,花了2400元。父子俩坐电梯上楼,半道上被一位朋友截住,问马未都捡到什么漏,后者向他展示了刚刚斩获的东西。朋友一看:好东西!请求他转让,愿意给30000元。这种蝇头小利马未都是不屑一顾的,但他无意间看到儿子的表情,似乎有点惊喜,有点顿悟。2400元买的玩意儿,一上楼就赚了十几倍,相当于当时一个普通工人一年的收入,这钱来得也太容易啦!这让马未都产生了警觉,他不希望儿子形成对财富的不良心态,特别是误以为收藏是一种轻易获利的行当,并由此轻薄诚实劳动的价值与意义。
所以这次发愿捐出自己的藏品,也有这份考虑隐藏在其中。这份考虑,折射出一位父亲对爱子的拳拳之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