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曾经是雇农、贫农、富农、地主,我们都曾经是无产阶级、工人阶级、工农子弟兵。今天,我们向前大步走,我们将全部变成有产阶级,至少我们拥有水泥和砖头。
今年7月到10月,画家刘小东在故乡辽宁省金城将他的家人、儿时的伙伴以及镇上的一些角落一一描绘在画布上,同时用日记、速写、照片等多种形式记录下他这段时间的生活。在此期间,台湾著名导演侯孝贤率团队跟拍了刘小东的创作并制作成纪录片。
一个月前,《刘小东:金城小子》在北京的尤伦斯艺术中心展出,内容包括油画、创作日记与同名纪录片。儿时的伙伴们都来看,一个个称赞:画得真像。然后感动地回家了。
“感动之后呢?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刘小东苍白一笑,“艺术家就是个废人。”
自然他也早已认清了这样的事实,每每告诫自己把自我看轻一点,只要完成擅长的那部分就够了。他知道艺术家在艺术中远不是最重要的部分,“时间才是最伟大的艺术。”
被遗忘的小镇与“工人阶级”
时间让昔日的少年成长,也将封闭的小镇遗忘。
在侯孝贤监制拍摄的纪录片里,可以看到金城的面貌:孩子们在河沟旁追鸭子,工人们搭上运送干草的小火车上班,一排排红砖平房整齐排列在夕阳下,唯一高出它们的是镇医院,护士站在高高的窗台上探出身子擦着窗玻璃。
金城,曾经拥有全国排名第四的造纸厂,许多毛泽东选集、邓小平文选、中小学课本等所需纸张都产自此地。厂史里还骄傲地写着:“1979年,凸版印刷荣获国家同类产品唯一一块银牌奖,并独享该项殊荣达10年之久。”
在刘小东的儿时记忆里,“工人阶级永远有力量,制造业理直气壮地占据着各个地区主要街道。”如同那时的许多地方工业,造纸厂维系着镇上人们的生活起居,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在厂里工作。
刘小东的父母也是该厂的工人。后来母亲提早退休让哥哥顶了班,如果不是刘小东考入中央美院附中读书,几年后父亲也会提早退休,好让他继承这个“铁饭碗”。
不久市场经济来了,“铁饭碗”被打碎。2006年造纸厂由国企改成股份制,因竞争力不足而濒临倒闭。如今工厂方圆几里内都看不到一个工人,刘小东在日记里写道:“城市看不到制造业,看不到工人阶级走在街上的人都像游客,好像一个军团,作战部队没了,都变成后勤人员了。”
油画《金城飞机场》最能展示这种变化:六个人围坐打牌,两个人在旁观战,他们身后是一架骨架齐全的飞机,周围却是蔓草丛生的荒野。几个互不搭界的意象同时出现,仿佛一个时间的纵切面,将不同年代的景物荒谬地扭在一起。
这里曾是造纸厂兴盛时建的公园,附近军队捐赠了废弃的飞机,给大人小孩们添一道娱乐。厂子衰落,公园也随之荒了,承包人在公园养起鸡鸭,盘算着再养几头猪。飞机只剩一层外壳,里面的机器零件被偷得精光。另一侧还有个游泳池,里面肆无忌惮长满芦苇。
小城镇与“工人阶级”的双重被遗忘令刘小东伤感,他在《金城小子》展览前言中写道:“我们都曾经是雇农、贫农、富农、地主,我们都曾经是无产阶级、工人阶级、工农子弟兵。今天,我们向前大步走,我们将全部变成有产阶级,至少我们拥有水泥和砖头。”
历史过程的“在场者”
在这次展出的画中,刘小东个人最喜欢的一张是《肋骨弯了》:两个儿时的朋友光着膀子站在野外小径上,细细研究一张拍摄肋骨的X光片。
“在这个没心没肺的时代里想要找到心在哪里是徒劳的,能看到的全是弯弯的骨头。”刘小东这样解释。
这张画的创意来自于他在北京街头看的一个场景:二里庄河边的小路上,有两个老头在看X光片,四下无人,安静得很。“在被喧闹的城市忘记的臭水沟边上,两个老人在研究自己的身体⋯⋯被遗忘的气息。”
他总是被这些被遗忘的东西打动,比如今天的城市化,“农田变成楼房了,野生树林变成人工小树苗了,过去的河滩变成沙漠了。每个人的家乡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这也是促使他提起画笔去记录故乡的原因之一。他希望在这个历史过程里,他可以“在场”。
也是出于这样的心情,他去画三峡移民,画青海马匹交易市场的人们,画玉树的天葬台,画北川迁居出来的小姑娘。“很多偏远地方希望‘被发展’,有时候挺欢迎这种建设的。但我总觉得作为一个发展的总体规划者,除了均衡性以外,应该保留各个地方的具体东西。比如说做好马桶、通电、通讯,但是保留人家一亩二分地的自留地权利,不能借着要发展的说法让他们家家住楼房去。”
金城至今并未盖起太多的高楼,刘小东清楚,“这不是保留,是拆不动,小地方没有那么多钱,能拆明天就都给拆了。”
另一个时时让他警觉的变化是越来越紧张的社会空气。
他去画儿时的武术老师,现在是一名警察,刘小东很想画他把枪搁在桌子上喝茶的画面,画了没一会儿,警局领导出现了,命令说枪不许离身。最终的画面里,那位警察佩着枪笔直地坐在茶桌旁。
“9·11之后这个世界全变了,自从有一个词叫‘恐怖主义’后,许多以前想象不到的事情都发生了。现在坐火车、开会、上人民大会堂,都要安检,人人变得非常紧张,也非常脆弱。”
10月19日夜里,刘小东“金城创作”的倒数第二天,他突然接到电话,说有人开车把他搭在路边的画棚撞了,白天刚刚完成的一幅大画完全挤在一团,撕了几条长长的大口子。
后来知道,那位肇事者在酒桌上被问及“怎么有人在你家门口扎了个灵棚啊”,这人一怒,灌几杯白酒下去,出来就开车把画棚撞塌了。
“今天这个社会充满了偶然事件,偶然事件背后充满了怨恨,比如杀幼儿园的孩子。(我碰到的)这个事件的发生也是个小浓缩,正好发生在我身上,我能怎么办?我不愿意把它升格为阶级仇、民族恨,我就希望就事论事:他喝多了。他平时的愤怒积攒到这个时候一定要爆发,他平时的愤怒不是我给予的,爆发在我身上我只能忍耐,没有任何办法。”
巧合的是,这幅画本来就是要表现人与人之间紧张又暴力的关系:两个东北汉子谈话,其中一个手握菜刀背在身后,争斗一触即发。“画跟暴力有关,又被暴力摧残。这也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