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众人中去
当代美术史提到刘小东当年的这次画展,多以“轰动”形容。除了校内的、本专业的,校外也来了不少人,搞戏剧的、搞电影的,甚至很多普通观众都来看。画廊方面告诉刘小东,每天都来这么多人,以前还没有过。
比如有个学美术的20岁山西青年,流窜北京一心想考电影学院,听说美院有个青年教师竟然办起了个展,还是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闻讯前来:“挤在人群中听说,边上那个抽着烟来回溜达的就是艺术家。我瞟过去,那个镜头就定格了:青烟盘旋,寸头,一脸胡子茬,眉头微蹙,青筋暴露……”
事隔多年,已成为著名导演的贾樟柯仍记得那次画展对自己的启发:“第一次看到很熟悉的年轻人形象出现在油画上,挺震撼的。”
刘小东画他周围的人,画眼见为实的生活。这种绘画风格的出现,在当时确实很新鲜。尹吉男评价,“当时很少有人画身边的人,但是看到小东的画就有一种亲切感,他把身边的人带入到绘画中来了。”
而范迪安更认为,刘小东的出场,代表着中国艺术的转向,“他的绘画可以说是一种新的个人化的方式,回到艺术家作为个体存在的自身。相比起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绘画,他的观察视点是更加贴近生活的,手法是更加朴素的,语言也是更加直接的,他不是在意义上而是在形象上直接提供了一种新的关于人的存在的价值取向。”
但刘小东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不再画熟人:“我害怕画我的朋友以后,这个作品会变为商品,我会非常不好意思面对我画过的人,我以前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以前艺术是不能换成钱的。”
汹涌吞没一切的市场经济使他把眼光转投陌生人:行走中的盲人,火车上的牌局,睡觉的民工,一切百无聊赖的小人物。2000年他想作些改变,画新兴的有钱人,没多久他就放弃了:“有钱人不太好理解,不太好接触。他有很多保护、不愿意示人的东西,我还是喜欢去普通人中间作画。”
普通人始终是他的着眼点,但是随着视野扩展,他能将他们置于更大环境。2003年他画了三峡移民,2004年画金门军人,2005年的《温床》1、2号分别取自三峡的农民工与曼谷的性工作者。2006年,他的《三峡新移民》拍卖出2200万元的高价,创下当时中国当代艺术最高纪录。
随后,他做了一件让人印象深刻的事:在新北京画廊的墙上画了10个学生,尹吉男配以文字,展出结束后全部抹掉,这一次被作家阿城全程摄录。
“所有的媒体都盯着市场。我说这时候办个展,像抢钱一样,人家都愿意往你这坑里砸钱,钱来得太容易没意思。我说画完了都把它毁了,做一个可以卖的展览是个羞耻。”刘小东回顾当时的想法。
正在他当年一展成名,被评论界誉为“新生代”画家主将,并受邀参加1991年的新生代画家群展时,他却不识抬举地以带学生下乡的名义缺席。“我不愿意被归类。”他解释。
还乡
刘小东的心愿其实是做个古典画家,专攻几个造型、几个笔触,令同行首肯:“画家对画家,常常只是因为几个笔触、几个色彩的处理,一下子就被征服了。画背后的主题,真的不是纯粹的画家关心的。”
用阿城的说法,这是一个专业画家的能耐:“职业画家是那种未必画得最好,但是靠这个手艺吃饭的人;专业画家则是技术型的,有什么技术上的疑惑,专业画家能给你解决这个问题。”
刘小东得到许多认可,如陈丹青感喟:“我跟小东,起先我还算长一点辈分,多少还是个大哥,到九十年代中期晚期,尤其是新世纪,我看他的画已经望尘莫及。我可以非常有把握地说,世界范围内,画人物那么好、那么有力量,我看不出现在活着的还有谁。”
但容得下古典画家的时代已远去,喧哗骚动中,如何使绘画被人注意,刘小东必须考虑加进一些社会性的主题来吸引观众。另一方面他也承认,“年纪大了很多时候考虑问题跟年轻时也不大一样,会更多去焦虑社会、焦虑环境。”
2007年,刘小东辗转青藏高原,探讨农业文明与工业社会的关系。在画作《青藏铁路》里,海子笔下的德令哈,已被大型工厂占据。而玉树的《天葬》,天葬台不远处是正大兴土木的机场。2008年他还跑了国外很多地方,画了罗马的市民、美国的学生等等。之后刘小东回到中国,今年4月,他为上海双年展画了《出北川》与《入太湖》,肇因是汶川地震与太湖蓝藻。
年龄增长使他变得成熟坦荡、理直气壮。如面对别人评说他近年频繁变化的绘画主题,他说:“这跟吃菜一样,吃过荤的总想吃素的,画了大画之后想画点小的,画了男人之后想画女的,国内画过了想去国外画。”
他又能画他的朋友了,上海双年展之后他回到金城,开始为期3个月的“金城小子”的准备,17岁以后,他第一次在家待三个月,每天与老朋友踢球吹牛喝酒消夜。他画他们的时候心无旁骛,最快的一张只用了一个半小时。
一摊芦苇摆荡,它们原是造纸材料,刘小东回乡的日记,仍写在这种纸上。只是金城造纸厂现已关张,全员下岗。而他当年个展的资金来源,是造纸厂厂长给他父亲的5000块钱:“咱子弟到北京上了大学,办展览咱理应帮助。”
他画了金城的变化,KTV、台球厅、朋友家,也安排朋友仍站在巷口田间做模特……有人称他的画有温度,他认为这种温度来自金城:“小地方来的人,对物质有迷恋。因为物质匮乏,反而会观察得细一点,注重物品的质感。”
他甚至回到《田园牧歌》的砖房,画了《我的老家》。全家六口人睡过的炕、灯绳、窗户、墙角……记忆与现实于此叠映,他曾在这里告诉父母,自己被选入美术组,要去学画画。
47岁,往回看,梳理自己与金城的血脉联系,即便已成为现在的刘小东,但金城还是如来掌心,跳脱不出,这一点使他感激,“我不是一个完全没有故乡的城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