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没心没肺的时代
金城的人和生活却让第一次来这里的侯孝贤感到熟悉和亲切,“因为有点像时间静止。”他说。这儿的人更加单纯,他们仍然懂得对物质的珍惜,因为经历过匮乏。
刘小东在力五的家里画力五,下了夜班,白天他还是睡不着,木然地看着电视里转播NBA。在台球厅画《小豆在台球厅闲着》,小豆扶着台球杆举着未点燃的烟,岁月尚未掩去曾经的俊俏,静止的脸上思绪似已飘远,旁边球台上少年们自顾打球,像是画家和他的模特根本不存在。在郭强开的KTV里画郭强,别的伙伴和侯孝贤就在一边喝着白酒唱着歌。在金城公园的战斗机底下画伙伴们斗地主,在村头搭棚子画他们玩儿时的游戏“打卵儿”。
自己的艺术家身份曾经让刘小东很有压力。今天他画的一幅画,将来的价格,可能是家乡伙伴一辈子也没见过的数字。“我害怕我的艺术有这种不好的倾向,就是利用他们的生活去获得自己的名利。所以整个展览,我希望能够画得像一点,是他们的样子。”刘小东说。
但伙伴们很快让他轻松下来。有意或无意地,他们从不问他画了画干什么,不关心能卖多少钱。“我都不知道他们涵养怎么那么好。”刘小东说。倒是一些艺术的时尚的杂志来作画现场拍照片,等看到杂志上的自己时,几个老爷们儿特别兴奋。他们可能真不觉得绘画是件什么大事。郭强说,现在看谁牛不牛,就上百度找你的名字,要是没有你,你就等于不存在!
为期近三个月的金城写生在一场意外中提前结束。画《打卵儿》时搭起的棚子在某晚让一辆小皮卡撞塌,画也毁了。司机喝醉了,棚子离他家太近,他以为是个灵棚,谁家死了人。这幅没完成的《打卵儿》,最终重新绷上木框,带着伤痕挂进了展厅。
刘小东非常喜欢的一幅画是《肋骨弯了》:旭子和力五光着膀子站在玉米地边的小路上,认真地研究一张X光胸片。去年他偶然得空,走路两个多小时去北京的另一个地方。在河边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尽头,看见两个老头,就那么认真地在看一张X光片。他在日记里深有感触地回忆:“在被喧闹的城市忘记的臭水沟边上,两个老人在研究自己的身体。被遗忘的气息。”
“我觉得这是个没心没肺的时代。在那儿找自己的心是找不到的——X光片里哪有心,全是弯弯的骨头。”
离家三十年,刘小东头一次在家里连续过了夏、秋、冬三个季节。他在最后的日记里写道:“我描画了我的兄弟姐妹,他们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不曾离开,在这儿上学、上班、下班、结婚、生子、下岗退休。他们的存在使我心安,使我不是一个完全没有故乡的城里人。”
刘小东的现场写生,从2003年受邀赴台湾东海大学讲学时的一次示范开始。2004年受蔡国强邀请参加“金门碉堡展”,他在海峡两岸各画了一组军人写生。2005年由收藏家淡勃资助,到三峡库区移民区写生,贾樟柯在同期为他拍摄了纪录片《东》。那以后他的写生步伐又迈到了泰国、日本、青海玉树、意大利、古巴、甘肃。《金城小子》整个项目的创作资金则是由民生现代美术馆和民生当代艺术研究中心提供。
他知道这样的写生是一种奢侈。侯孝贤也说,能像他这样跑老远,搭起棚子一张大画画上十天半个月的,已经很少了。在写实绘画已被推到当代艺术大潮边缘的时候,刘小东把写生理解为一种态度,他强调自己对面的人和人的故事,他重视绘画者和被画者之间微妙而密切的关系。
在古巴写生的时候,刘小东试着联系过卡斯特罗。“并不是借着名人想去达到什么目的,我是期望绘画成为民主的一个象征。如果哪一天,领导人甚至他们全家,让我面对面画他们,我觉得意义是不一样的。把时间交给一个普通人,虽然很浪费——”他自嘲地笑道,“但有一个象征意义。人和人是平等的,有这个平等的意识,你才能处理好国家的事情。如果总把自己的生活躲躲藏藏,给一张照片让一帮画家画,然后派人来检查画得像不像,有没有丑化——这么细心地关注另一个人对你的看法,你如何处理好你的国家?”
“在古巴我达不到,在中国我也达不到。和百姓之间能达到。”刘小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金城小子》在北京开展的时候,刘小东把他画的伙伴都请到了北京。48岁的力五已经当上了公公,却还从没来过北京,虽然只隔着500公里。旭子陪着他完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到天安门广场,四个方向都照上相,去纪念堂看毛主席,去坐一回地铁。
3月16日,纪录片《金城小子》完整版首映式后的交流,有观众说从影片里看到了浓浓的乡愁。刘小东有些不以为然:“乡愁不是特别好的一个词,有点不接受现实。我们就睁着眼睛看这个世界乱糟糟地下去好了,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