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隐喻,不是一个象征,它是一段真实的生命经历,它是我们有生命痛切感受的精神写照。画葵就是画我们这一代人,曾经的向阳花开的一代。”
入冬的西子湖畔,仍然那么温润滋养。在中国美术学院的咖啡厅,我们如愿见到许江。在刚刚举办的展览开幕式上,他慷慨陈词;落座,他安静下来,带我们走进他的艺术,和他对生命的万千感慨。
“我们这代人和葵有不解之缘。葵的生命里有很多我们的真实存在。”说到自己的作品,许江动情地说。我们的谈话便从这片葵园说起。
向阳花开的一代
“葵园代表了我们那一代人。那时的我们还是孩子,是向阳花开的一代。”言及此,许江感慨万千。
作为同时经历过“土插队”(上山下乡)和“洋插队”(留学深造)的特殊一代,许江坦言,这两种不同的人生经历让他更加深爱自己的家园。
《葵园》系列是许江的代表作。这些曾经的向阳花,对于许江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
“向阳花对我们来说包含了非常复杂的意象。我们这一代人,像是在旷野中成长起来的一代,既向往被阳光照彻的瞬间,又充满着对风雨的记忆,”许江说道,“在我们身上有风雨沧桑,但是又有阳光和信念。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一直到今天,我们身上仍然有一些东西在死去、在消失,但是有些东西又在新生。所以我们是比较特别的一代。”
多舛的命运给他们带来了深刻记忆和人生财富。“‘土插队’让我们知道了我们的家园是如何贫瘠;‘洋插队’是我们从远方回望家园,知道我们缺什么,我们应该为家园带回什么东西。”许江回忆起那段经历时说。
当他在欧洲广袤荒原中发现那片葵的时候,仿佛产生了生命的共鸣。从此,葵便是他的生命符号,他用以寄托壮士悲情的象征物。
“葵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隐喻,不是一个象征,它是一段真实的生命经历,它是我们有生命痛切感受的精神写照。画葵就是画我们这一代人,曾经的向阳花开的一代。”
葵的表情
“我画的葵有两个很大的特点:第一特点是,有点悲情。”许江说。
很多人曾经问他:“你的葵为什么那么苦,我们看到的葵都是阳光下灿烂的葵,你的葵为什么都是荒寒大地上的老葵,为什么带着一股苦味?”
许江告诉他们:“我们这一代人已经不年轻,我们这代人有了自己的葵盘。葵盘越大,我们的承担就越大。所以我们有一种老葵的感觉。”
尽管火热的青春曾经遭到岁月的无情摧残,但这一代人,对家园有着深厚的情感。许江把它称为“一万精神”:对江山家园的一往情深,和对生命苦短的万般无奈。
这是一种诗性的、带有悲情的精神。“我的葵有一种悲情,但这种悲情不颓废,始终坚强。这是我的葵的一个基本表情。”许江说。
“第二个基本表情是,我的葵从来都是复数的、群体的。”许江很少画单个的葵,他的葵总是洋洋一大片:一片葵在苍茫大地上,一片葵在荒原上,一片葵在春天的寒风里……
“我们这一代是作为群体存在的一代人。”许江解释,群体化的一代人既有一种悲剧感,同时又有一种崇高感,葵恰好就是这两种情感交织的显现。
望着展厅中的巨幅作品,我们慢慢地感受到了这种情感的交织。黄昏中的葵,像是正在背着重负、披着黄昏赶路;或像归家的农人,拖着疲倦的身躯向家园走去。那种众神黄昏的苍茫景象,不是一味的悲凉,而有种命运感,一种集体的归宿感——这是一代人的归宿。
“这只有我们这一代人从心里感受。我的画在展出的时候,我们这一代人的很多人是含着眼泪看的展览。”许江动情地说,有人曾给他留言:“一枝葵、两枝葵的残破是残破,一片葵的残破是一个季节,是一代人!”何止那一代人,千百年来,中华民族不是一直在不断重复着这崇高的悲情吗?
著名作家余华曾经说:“向日葵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这个集体记忆在这么多年当中正在沉睡,今天许江把它画出来,向日葵们百感交集地聚在了一起。”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许江开始吟诵着他最爱的一段诗。这诗中有着慷慨激昂的英雄主义,有着壮志未酬的扼腕悲鸣。我们曾在他的作品面前被震撼和打动,谈话中,再次被他的激情所感染。
“我们这代人有一个很重要的特征:不是一味颓废忧郁,而是沉郁。我们有一种荒原感。这荒原有焦虑,这荒原曾经是一个盛圩,现在渐渐面临荒寒,但又孕育着重任,期盼着来年。”
在《青葵》中,黑压压一片的葵,像是忍受着巨大痛苦而又坚持着不屈的抗争;在红色的《无地花》中,所有的葵像是被剥光了似的,五花大绑地慷慨就义。“我们把这种表情、这种担当称为悲慨。这悲慨,骨子里带有英雄主义的东西。”许江说。
许江告诉我们,他曾把葵做成蜡烛,点燃之后发出烁烁的光。这些本是吸收阳光的生命,自身却释放着光芒,让人产生出无尽的遐想。
葵的意象,已经超越了绘画,超越了艺术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