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
一把钩子取代了头的位置,图的右边被硬生生切断了。张玉宝说,自己想不起来那半边是什么了。
日后被郭海平惊呼为“大师”的张玉宝就在这时被发现。张玉宝今年35岁,初中文化,入院前长年在南京街头卖馄饨为生,从未受过任何绘画训练。2005年因“渐起凭空闻语,疑人害己一月余,并持刀自卫”入院至今,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郭海平说,在他接触到的病人中,张玉宝是艺术感觉最好的一个。在半个月内,张玉宝相继创作了《挣扎》、《怒吼》和《分裂》等作品。《怒吼》中,他用红、黄两种强烈的对比色画了一个圆柱,上面张开大嘴,“整个画面像一个勃起的阳具,但上面红颜色的眼睛,又表明这是一个人的身体。张玉宝用手指着那幅画说,“这是‘怒吼’”,郭海平大感意外。
“很多人都熟悉蒙克的《呐喊》,蒙克也是被确诊为患有精神分裂症的艺术家,蒙克的《呐喊》充满紧张、挣扎和压抑的气息,相比之下,张玉宝的《怒吼》单纯又充满激情,同时具有明显的抽象意味。”
《挣扎》在鲜艳的橙红底上缀满了不规则的黑色点状图案,位于中心的是一张五官模糊抽象的灰色面孔。张玉宝还画了一个牵着怪兽的人,人的脸上放着一张放大镜。郭海平对这些画毫无头绪,张玉宝的解释是,这些都是从他“脑子里冒出来的”。
在张玉宝笔下,只要涉及到人的形象,一定都是畸形、残缺和痛苦的,他会画一个被铁丝缠绕住的小孩,或者钉满铁钉的人头。郭海平注意到一张人的侧影,一把钩子取代了头的位置,图的右边被硬生生切断了(图3)。张玉宝说,自己想不起来那半边是什么了。这种不受主观意识控制的绘画被郭海平称为“人的无意识属性”。
郭海平注意到,自从画画之后,张玉宝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眼神和行走站立的姿态都发生了变化。刚见到他的时候,他整个是蜷缩的,看什么都像是在偷窥,令人心酸。画画之后,他很快就变得昂首挺胸起来,目光转变成了一种自信的审视,其作品中的人物图像也由原来蚂蚁般的大小被他放大了很多倍。
在原形艺术中心,有一张张玉宝画的《旗帜》。分别是四面正插的三角旗、四面倒插的三角旗。张玉宝对人说:“你没看见过倒着的旗帜吗?我告诉你,在我的心里就有。任何东西都有正的和倒的”。郭海平感到极为惊喜,他感到张玉宝的思维变得主动积极了,甚至拥有了很强的思辨批判色彩。
在原形艺术中心获得批文后,郭海平和曾丽华一起经多方协商,再次进去探望这些老朋友。他问张玉宝还能不能画,没想到张回答说:“现在有灵感,可以画。”郭海平欣喜若狂,现场没有调色板,医生就把金属病历夹拿给张玉宝。亢奋的张玉宝画下了一个顶着一团灰雾跑的人,雾团下面有两只小小的蓝色裤管貌似在竭力奔跑,而画的背景则是更大的雾蒙蒙的浅灰。完了,张玉宝在画的右下角郑重地署下了作品名《追梦者》。
这幅画如今被摆放在原形艺术中心展厅的显目位置。
农民
他没钱给两个儿子盖房子,没房子他们就娶不上媳妇。
郭海平最放不下的另一个病人是王军。在《癫狂的艺术——— 中国精神病人艺术报告》中,王玉对王军的评价是:“王军,49岁,农民,‘因疑妻外遇,行为紊乱十年’,于2006年5月入院,入院诊断:精神分裂症。服氯氮平治疗,患者在病房内表现安静,配合医护人员,有礼貌,非常有爱心,经常照顾年老体弱的病友。”
在郭海平眼里,王军是一个典型的“安守本分的农民”。在病院,由于病人服用药物,大多数大脑终日空空荡荡,都感到浑身乏力,手上没劲,因此大多喜欢容易上色的油画棒。王军喜欢马克笔,也只有他能恪守画完画马上给画笔套上笔套的规矩。在精神病院里,医生通常不让病人喝茶,很多病人冲着有茶喝才来画画,只有王军,当郭海平要给他加茶叶,他主动拒绝说,喝茶会降低药性。
王军每天都画与他生活息息相关的物品,比如农用机器、收割机(图2)等。他看见一位女病人在画一块折起的布,便责问她:“你画这玩意有什么用啊?”相比之下,王军所画的器械都是在农村生活中非常实用的东西,他甚至为自己画过一张大学毕业证书。
郭海平在日记里写道:“王军的精神分裂应该是他一方面固执坚守中国农民老实本分、因循守旧的传统,另一方面又迫于社会压力不得不崇拜高速发展的现代化机械力量。他之所以喜欢画这些机器装置,一定是希望自己在巨大的生活压力前,能像机械那样不知疲倦,并具有强大的力量。”
令人费解的是,王军的作品大都是俯视视角。在他的作品《五口水缸》上,五口俯视角度的水缸在画面上呈现五个齿轮状的圆形。王军说:“我在天上看到的就是这样。”“他作品的最大特点就是展示了俯视的视角,他作画一定要用直尺、圆规,离开了工具就不画,这也反映出他是一个刻板、拘谨、安守本分的农民。”
为了说服王军家人,郭海平去过他家里。那是一个极为破烂的平房,而他的旁边,村里的能人都发了财,盖起了小楼房。王军告诉郭海平,自己有两个儿子,供养他们读书已经非常吃力,想着将来他没钱给他们盖房子,没房子他们就娶不上媳妇,他就无比苦恼。“愁得不行的时候,我就在家里一个人抱着头哭。”王军最终精神崩溃住进医院,郭海平说他是一个典型的“因社会贫富差距和经济压力而最终崩溃的中国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