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
“是我们救了他们,还是他们救了我们?”
“美人的物价之财是银行的有限公司,掌上的柜台是来源的金贸商业,粉似桃 花 的 美 人 是 绝 色 美 人 的 口 红 、领带……”这段前言不搭后语类似梦呓的文字是47岁的女精神病人余丹格格的创作,配着她的画摆放在原形艺术中心展厅的一角。上海的评论家吴亮看过之后,感叹“不比现在诗人写得差”。
一般画得好的病人都是刚入院不久的,只有余丹格格是个例外。这个自封为公主的女病人已经住院用药数十年,但精力无比充沛,生命力旺盛不衰,连医生都认为是个奇迹。
另一个女病人李丽的画像心电图一样,也是天书。她“典型的弱智面孔”一度让郭海平难以面对,后来却成为最让郭海平开心的人。“她阳光、热情、开朗,身体动作、表情和环境非常密切,如果说外面人的精神是被污染的,我感到精神病人心灵的净化。”
“是我们救了他们,还是他们救了我们?”这是纠结在郭海平内心的一个问题。这些精神病人彻底改变了他,他们的自然流露、真实和随心所欲,让他知道回归自己的本性和真实是多么重要。过去以手指作画为傲的郭海平,现在觉得那很矫情。
收集了大量精神病人的画作后,郭海平发现,许多精神病人的绘画都呈现出相似的特征。“比如,他们中的很多人画的都是俯视图,而且带有透视功能。”“仿佛他们的灵魂已经在天上,穿透性地俯视着我们这个世界。”另一个特点是,精神病人大都喜欢画“点”。从视觉心理学上讲,点非常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密集的点能高度透像,是分裂、破碎的现象。”
郭海平从国外的资料中得知,外国病人都喜欢用彩色铅笔,色彩强烈,于是他准备了大量彩铅,可他们都用得不好,色彩不够鲜亮。最后郭海平知道是因为病人吃药后,手上没劲。郭海平心里有一种紧迫感,因为药物和生活环境的作用,这些人正在变得越来越迟钝,失去创作的能力。他必须争取时间让他们能早日出来画画。
但是,让病人出来画画很不容易。对精神病人,按照相关规定,必须获得监护人的同意和医院的同意。“人们对精神病人有太多误解,其实只要按时吃药,绝大多数病人不会有异常表现。”
就在不久前,郭海平联系了他认为很有天赋的病人王军的妻子,希望她同意丈夫出院到这里画画,这位妻子顾虑重重地拒绝了。“她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个农民,又有病,怎么可能画画,跟艺术家八竿子打不着。”
另一位郭海平眼里的“大师”张玉宝更是希望渺茫:他没有亲人,没有监护人签字,基本没有希望获得许可走出精神病院。
“观念是我们面临的最大阻碍”,当郭海平说起这些他“仰视”的朋友们仍然被关在医院里,不能拿起画笔发挥才能时,第一次用了“很伤感”这样的词。
在原形艺术中心建立前,郭海平和曾丽华也曾努力地在国内建立一家民营的精神疾病艺术疗养院,其困难超过他们的想象。“除却资金的困难外,最重要的是大家不愿改变对精神病人的歧视和偏见,大家总认为他们只会给社会添乱,理性权力的支配地位是不能动摇的。”
一位病人的母亲找到郭海平,她希望自己喜爱绘画的儿子能到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来接受治疗,她说她儿子在上海一家精神病院想画画,每次都受到禁止。郭海平告诉她“建好了艺术病区会通知你的。”但万万没有想到三个月后,她儿子便跳黄浦江自杀了。这件事让郭海平内疚万分。
尾声
郭海平的“贵人”出现了。曾丽华的加入使中心成立成为可能。曾丽华,一家企业的老总,艺术爱好者。她少女时期最好的一个朋友,因为哥哥得了精神病,改变了整个家庭的命运。这个渊源使曾丽华对郭海平的事业产生浓厚兴趣,决定参加进来,并与郭海平一道创办了现在的原形艺术中心。
曾丽华计划每年给原形艺术中心投三十万,投入期为三年。她不仅是投资者的身份,更是亲身投入到这项事业中,希望能联系更多的社会力量介入。“这是我全身心投入的项目,也是我喜欢的事业,未来我们的目标要成立精神病人的艺术研究所、疗养院和博物馆。”
目前,郭海平和曾丽华所预见到的光明前景是政府介入进来,就像今天的许多西方国家。五年前,日本刚刚起步,现在日本精神病人的艺术在欧洲非常受欢迎。日本采用的方法是艺术机构与所有精神病院建立联系,病人入院后都会获得艺术创作的机会,病院一旦发现有才华的病人立即与艺术机构联系。很多病人已经通过这种方式卖出自己的画,能够自食其力。
最后,郭海平对我们讲起他的一个畅想:有一天,王军的身体健康了,家属同意他来画画了。有很多人喜欢他的画,他能够自食其力了,甚至过来画画都开着车来了,那多过瘾啊!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对话
郭海平:真正自由、敞开、透明的精神世界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精神病人的艺术对我们今天有什么启示?
郭海平:过去我们对人性的认知是残缺的。比如我们只认同、推崇理性,对非理性总是采取歧视、排斥、否定的态度。但这两个方面都是完整的人性不可或缺的两面。精神病人的存在使我们对非理性一面进行认识和理解,并且看到,他们不仅仅是有害,也有很大的积极的一面。理性也不是全积极的,大量战争和伤害,都是理性精心策划的。
精神病人可以帮助我们找到自我,与自然建立联系。精神病人跟自己、跟自然是统一的,他们只是跟社会分裂,我们跟自己、跟自然是分裂的。所以我们也有病,只是两个极端而已。
南都:对今天的艺术的启发意义呢?
郭海平:对精神原形的艺术,中国艺术家一无所知,而在西方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精神病人艺术是推动西方现代艺术的重要动力之一。百分之八十的现代艺术大师,都直接表达过对精神病人艺术的崇敬,受到非理性、疯癫文化的影响,比如克利、杜布菲、达利、毕加索。精神病人的图像其实就是展示潜意识。有的艺术家看到精神病人的画,说像哪个大师,我说你们说反了,很多大师是学精神病人的。
我们今天的艺术家都是冷静的人,理性的人,都是学习来的艺术。比如传统艺术特别强调传承,但是忽略了自我个性的表现。精神病人的艺术作品让我们看到里面没有经验,只是本能的自发的东西,而且没有任何目的性,唯一目的就是为自己的生命服务。
当下的艺术有很不好的倾向,娱乐化、世俗目的性太强。一个画家创作,可能为了成名、为了销售、为了社会,有种种目的。精神病人的作品给我们一个参照系:真正的自由、敞开、透明的精神世界是怎样的。精神病人和艺术家应该是同类。我想很多艺术家口头不承认,心里肯定认同。事实上我对于精神病人的创作状态是仰视、可望而不可及的。
南都:所以你强调非理性的价值?
郭海平:理性在非理性面前不应该有任何特权,都是人性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精神病人的逻辑,跟我们常人的逻辑不同。只是因为不一样就受到排斥,要改造他们,这也是一种霸权。
应该讲非理性文化是现代西方文化艺术的一个基石。而在中国一直是关闭的,把它视为阴暗面来对待。虽然相关理论在中国也一度流行,但永远是西方的东西,中国本土的研究始终没有打开。
建这个艺术中心最大的意义,就是第一次在中国打开本土研究的大门。我希望艺术界、医学界都能正视它,不带偏见地看待非理性的姿态。给非理性、疯癫一个平台、一个平等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