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向乡土学习
记者:你在上海附近的金泽镇做的民居建筑,是你关于传统理想的实验品吗?
张颂仁:也可以说吧,那个主要是关于城乡问题。可是那个是反过来的问题,乡下不是问题,城市是问题,我们怎么样向乡村、乡土学习。因为从传统来说,不管是谁到什么样的身份,他还是要回到故乡的。汉朝的时候,关于国号的问题有一个小辩论,国号不论跟一家一姓、一个地方还是一种“德”都直接相关。所以在中国历史里头,“国”和“家”这两个观念一直都是有一种稍稍紧张的关系。你看,皇帝既要祭天,也要祭祖,祖是他自己的祖,天是天下的天,是百姓的天,这里头其实要调和一个政治问题。对人民来说,乡土传统当然也牵涉到宗族问题,就是宗祠和宗族,因为以前都是聚族而居,所以其实中国人一直还是以乡土作为整个文化的根源。但后来我们把这个砍掉了,把很多可以用的资源都消灭了。我们要是没有这个资源,只能复制别人的经验,永远都是二手经验,只能走在人家的后面。我觉得重新向乡土学习,不但是一个抽象的农村耕种、社会组织,我们每个人的专业都可以在里面吸收到经验。比方说从审美角度——— 乡土建筑,这一块也是非常重要的。在中国美术运动里头,还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我们没有一个民艺运动。
在欧洲、日本,民艺运动是非常核心的,因为民艺运动让他们保留了生活文化里、物质文化里的美术的根。所以他们留的不是一个最高档的黄花梨桌子,他们要留的就是在民间,在那个造型刚要成型、还没成型之间那种状态,就是最有可能性、最有生命力的那个桌子,而不是后来已经变成了黄花梨的那个桌子,民艺运动就是要保留这个。
这个是关于生活方式的尝试。我们尝试的是在乡下,用传统的材料、建筑方法,用乡下的工人来做一些我们现在能够使用的空间,比例、造型是按照他们的技艺,只是布局是按照使用者的需要,这样的一个建筑方法是中国一直传下来的一套建筑方法。我们希望能复制这样的一种做法,通过乡土生活重新得到一个更饱满的体验。这个体验可能是得到关于造型、音乐或者别的,总之是一个比较饱满的乡土经验。
记者:你对传统文化的信念,为什么能够这么坚定?这是来自哪里的一种信心?
张颂仁:那本来就是一个最好的东西,这个不用问的。你到博物馆去看,你就知道可以多高。
记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它好的?
张颂仁:我是从反对西洋的东西、抵抗基督教的压迫开始。因为我小时候在一个天主教学校里读书,我母亲还有我一个妹妹都是非常迷信基督教的,后来我发现从这里头学了很多,就是关于整套当代的、现代的管制方法,从外围的行为的管制一直到心灵的管制、心理的压抑,其实是一整套的东西。然后只要你看过中国画,你就知道世界可以多大,那不需要什么信念,证据就在这里。
记者:但是现在的日常生活和传统感觉是两条完全悖逆的道路似的,你怎么看?会不会担心对传统持这样的信念的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张颂仁:七八年前在中国没有人庆祝圣诞节的,现在每个人在庆祝圣诞节,所以一个事情要推动成功的话是很快的,尤其是好事情。我不是说圣诞节是好事情,我觉得那个事情是非常糟糕的,可是你可以看到一套推动的方法。
记者:现在你觉得是在哪一个步骤当中?刚刚开始?
张颂仁:也可以说刚刚开始,因为讲了很多年,讲了几十年,做事情都看机缘,也不是每个事情都该你做的,有些事碰到可以做一点,碰不到的就不做了,反正做人是一个,做事是另外一个,不做事就做人。
永远不要求政府
记者:你自己似乎也在身体力行地信赖、发扬传统文化,比如日常书写用的是毛笔?
张颂仁:我觉得中国美术教育最核心的是要回到毛笔字,我们全民的审美教育还是要写毛笔字,控制毛笔本身就是一个艺术训练,在一个方块里头把那几条线摆得漂亮,那是非常严谨的审美训练。所以以前中国人都天然就有审美观,一个线条,从上跑到下,那个动感怎么样,那个弧度怎么样。
记者:这一套真要操作起来,还是要从整个国家的范围之内开始吧?
张颂仁:不见得,要是明天考美院,增加书法这一课,这一课占了30分,那每年就会有好多人在学书法了。我们现在是要找解决的办法,不是要找为什么不行的理由。反正所有失败的都有理由,成功的没有理由。还有我告诉你,用毛笔写字,写习惯以后,远远比用硬笔写得快、舒服,我现在拿硬笔写不出那个字形,歪歪的。
记者:但这个工作还是细水长流的过程吧?
张颂仁:也不见得,我十年前在日本买到一个不用洗的毛笔,现在中国也有得卖,就是做得比较差。在这十年内,以前在美术用具店卖的那种免洗的毛笔,现在你可以在日本24小时便利店买到这个毛笔,已经变成了大家的日用品,就是因为在工具上头的改进。为什么大家不用毛笔?最大的问题不是因为写得好看不好看,而是因为要洗笔,洗笔多烦;还有你在写毛笔字的时候,多想一想、写慢一点笔就干了,又要去填笔,填好了又忘了要想什么了,我就往往是这样,所以后来我就不用毛笔了,直到发现有这个免洗毛笔。日本人真是在这方面救了毛笔字。现在每个日本人在学校里都要上毛笔课,还有日本的书全是直排的,还是从右到左,跟中国人的传统习惯一样,而且几乎是全民都写,写片假名的书法。
记者:这个过程是怎么做起来的?
张颂仁:这个就是国家体制提倡的,中国现在什么都要向美国看,美国没有的东西我们当然就不提倡。可是我们不要想得这么大,我们不要求政府做这个事情,我们要在可能的范围里头,要想到能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这是从香港长大学的一点——— 永远不要求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