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秋天,我从成都南门外长途汽车站搭车前往仁寿寻访石鲁故里。[1]仁寿在成都市正南,汽车从彭山、眉山往仁寿,进入山区,看到山间水库和正在采收的金黄桔林,便到了仁寿。仁寿古称陵州,北宋诗人、画家文同(字与可)曾在此地当地方官,写过一些很有趣味的小诗。如《可笑口号》,其一为:
可笑山州为刺史,寂寥都不似川城,若无书籍兼图画,便不教人白发生。
李特寿有诗吟仁寿:
真成蜀道路蚕丛,万壑千岩一径通,忽见人烟三百户,古陵阳在乱山中。
诗人真实描写了仁寿的山川形势,汽车从山道绕出,远远地看到了奎星阁。那曾是仁寿的标志,当年石鲁从乡下进县城,也该是看到奎星阁便知道进入县城了。
石鲁故家在仁寿县城正北的文宫镇(一作文公镇)松林乡。解放后,这一大片宅院由当地学校、粮仓、公社等等好多单位占用。我去时还有一些旧日的房屋,大门、二门保持着原样。在一列石阶之上的院门正中,镌刻着“抱一庐”横额,两侧楹联也是砖刻而成:“名高食座三千客,友伴山林十八公。”
据石鲁本人回忆,他的高祖父冯家驹从江西景德镇来到四川,初入川时以贩运药材、棉花为生,后来获高额利润,便在文宫镇置田安家,成为当地大户。到他曾祖父时,已有田产5000~6000亩,佃户近千家。
石鲁的祖父冯鹿荪是一个有文化、有政治见识的乡绅。在清四川“保路”风潮中,出任仁寿县保路同志会会长(一说为保路局局长),以他家族的团练为武装后盾,向端方率领的清军叫板。仁寿乡民素以刁悍好斗驰名蜀中,冯家团练又有从外地买来的洋枪洋炮,真要打起来,宁静的松林乡不知会成为什么样的世界。好在保路风潮以清朝覆亡而结束,而仁寿冯家的影响,在清末民初达到了颠峰状态。
石鲁的父亲冯子融不像其父那样多思多动,他娶妻生子后便过起了典型的乡绅生活,日与花木鱼鸟书画骏马相伴。石鲁的三叔则是一个具有新思想的人,他在外经营工商实业,又从南方买来大批卷轴书画和善本古籍,冯家宅院经他设计改建,也显得气象一新,更添了一些文化气息。
我从破旧的石阶走进冯家宅邸,除了充作乡政府仓库的旧房外,只有一些断墙残垣。有一些新式房屋,是这里建起小学后新筑的了。50年代初,石鲁的叔父辈有好几个在“镇反”、“土改”中被处决,青年人早已散居各处。我们从“秤杆山”上向两边眺望,山林在初冬的雾霭中别有一种苍润静谧的韵致。
石鲁幼年在家庭教师指导下学习,然后进入成都东方艺专。他从东方艺专回到家乡,曾当过小学校的教师,并带领学生从事抗日救国的宣传。当年的那些孩子,也许还有人记得那个年轻的冯老师?现在,整个松林村如此寂静,一代又一代人的聚散生息,悲欢离合,似都已融入越来越浓的白雾。雾气从土地中升起,秤杆山下的农舍和竹木都已化为水墨淡影。我曾想通过仁寿之行,使石鲁早年生活的印象变得清晰起来,而现在,反倒更加难以捉摸了。
石鲁也是在这样一个季节在这里出生的。也许我所站立的草地,就是他出生和学步的庭院?那是1919年12月15日[2]。石鲁自述,他出生后身体瘦弱,祖父和父亲给他起乳名“永康‘’,希望能永保康泰。到开始读书时,他却变得顽健好动,当他顽皮嬉闹得过分时,哥哥姐姐便叫他“糠猴子”!“糠谷子”!糠是永康之“康”的谐音,在农村,“糠”是下脚货,斥其不成材也;猴子是机灵好动的,斥其无法管束也。石鲁的机灵好动,在他成年以后仍然如此。这样一个男孩,每日的功课却是背诵《三字经》,继之以背诵《诗经》,讲授《尔雅》……直到他12岁前后,这个冯氏家族学堂才改授新制课业,国、英、算之外,还有石鲁所喜欢的图画课。但引导石鲁学画的不是家庭教师,而是他家和外祖父家收藏的那些卷轴册页。他自学画画成效显著,以致他的二哥冯建吴假期回仁寿省亲,看到小弟永康所作六尺整纸的水墨中堂时大为惊异,决心请母亲准许小弟随他去学画。
东方艺专[3]是冯建吴和他的几个朋友办起来的,教师多是在上海学过美术的青年人。段虚谷任校长,冯建吴任国画系主任兼教务长,后来还担任过校长。他对小弟永康的情谊,是兄弟骨肉亲情、师生感情和艺术伙伴友情的综合。石鲁艺术历程的初始阶段,是在冯建吴的扶持和指引下往前走的。除了二哥冯建吴,石鲁的一个姑姑冯璧如,是学校负责管理女生起居生活的女舍监。由于这些关系,石鲁不但免试入学,免缴学费,而且被老师们称作“冯老弟”。这个称呼也为同学们欣然认同。这固然是四川人特有的幽默,但也可以看出这位最年轻的学生的特殊身分。[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