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小写的绘画
西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后的出现的观念绘画有一个明确的艺术史线索,一方面现代主义的自我批判从媒介、形式层面上转到了观念层面,如极少主义、后绘画性抽象,另一方面则是老先锋派运动的影响带来了一种开放的艺术概念与资源,如波普艺术,并且绘画的观念倾向早已在未来主义、至上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这些老先锋派那里埋下了伏笔。
但是在中国,观念绘画的出现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艺术史线索,首先中国并没有一个自足的艺术叙事,现代意义上的“艺术”、“美术”的概念都直接或间接地来自西方,尤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潮美术更是来自于对西方现代主义及当代艺术的主动接受。不过由于各种原因,这种影响既没有使中国当代艺术全面地汇入到西方的艺术史叙事之中,也没有使中国形成一个独立的、完整的当代艺术的语境。这使得中国的观念艺术,包括观念绘画的实践缺乏艺术史叙事的针对性,而必须从社会文化中的其他领域中去寻找动力。
如果说观念绘画的实践是从八五新潮时期开始的话,那么在从那时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观念绘画更多的是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与当代艺术手法的借用,加上对本土资源的利用。⑥这种绘画实践关注的是文化与政治问题,抑或是对中国文化与政治现实的似是而非的对抗,抑或是是对西方后现代话语下差异的文化政治游戏的半推半就的配合,其重点并不在绘画的观念批判与修辞实验上。很显然,这是一种对于艺术观念与方法的实用主义态度,它只会也确实带来了这样一个结果,即同一观念的不断复制和同一修辞的不断重复。⑦这实际上在观念及修辞上都把绘画体制化了,绘画的全部问题只剩下了一个,选择什么主题。于是主题越来越重要,观念降格成了主题内容,修辞简化成了主题表达,因此这种“观念绘画”很容易就被庸俗社会学话语寄生了。
一种真正具有观念与修辞自觉意识的绘画实践开始于对绘画问题的主动思考。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王兴伟、王音等少数艺术家远离了集体性的文化政治情结与身份政治的游戏,更加开阔地展开了观念绘画的实践。但他们都从面对中国绘画的本土经验开始。王兴伟的对文革名画《毛主席去安源》的改造与王音在《小说月报》系列中对民国时期绘画的仿制,既不是为了表达某种政治态度,也不是为了强调某种文化身份,更不是为了反映某种社会现实。他们只对绘画中以及绘画所负载的问题感兴趣,并用绘画的方式呈现了各自的思考。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绘画是对以往绘画的评注,绘画的文化问题成了观念的契机,绘画本身引发了修辞的快感。
随着更多艺术家的参与,除了绘画史问题之外,更多的绘画文化问题被纳入了观念思考的视野,如绘画的趣味问题、绘画与图像、影像的关系、绘画的表征与本体的关系,绘画与概念艺术的关系等等。但每个艺术家都关注着不同的问题,并有着不同的观念出发点与修辞手法,因此这种绘画实践之间既无整体联系,也无整体的方向,所以无法纳入到结构化的艺术史叙事中去。
这种绘画实践非常类似于中国古代文史传统中的笔记体写作。笔记通常是无中心的、跳跃的、片断的史学写作,没有固定的体裁格式,又包罗了神怪志异的内容。对于正史而言,笔记是野史,游离于主流话语之外但又起到质疑、颠覆主流话语的作用。笔记也是一种典型的文史不分的写作,对于文学而言,笔记是学术研究,而对于学术研究而言,笔记又时常具有很强的创作性。笔记的一系列特征在这种绘画实践中几乎都得到了重现,不管是在外部特征上,还是在其内在的对绘画主流话语的质疑态度上。
实际上这种笔记式的绘画实践也取消了自身成为主流话语的可能,因为这些画家们真正地面对着绘画丧失确定性的状况,也清楚地意识到了绘画的话语性。因此,他们是在用绘画不断地批判绘画这种历史形式,把绘画从关于绘画的种种“神话”中还原成一种具体的、个人化的实践。在这些实践中,大写的绘画已经成为过去,而小写的绘画正在开始。
① 阿多诺:《美学理论》,王柯平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② 利奥塔:《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利奥塔访谈、书信录》,谈瀛洲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46页。
③ 社会反映论原本是现实主义艺术的理论基础,后来被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理论等替代,但它在中国依然流行,虽然我们的理论资源不断地在更新,但大部分都沦落成了社会反映论的障眼法,抑或中国当代绘画的主流本身就是一种化了妆的现实主义?
④ 时代决定论原本是一种历史阐释方法,但在很多人那里却成了未来预言模式,或许,这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
⑤ 在这个意义上,绘画已经回到了文革时期的状况,风格上回到了“红”、“光”、“亮”,内容上回到了“假”、“大”、“空”,只不过是从政治集权话语之下转到了市场强权话语之下。
⑥ 如黄永砯的非表达绘画是达达主义的随机手法加上本土的道家观念,谷文达的水墨画是现代主义的语言、超现实主义的氛围加上本土的水墨和汉字,王广义的“大批判”是波普艺术的挪用与并置的手法加上本土的文革图像……
⑦ 这种伪文化政治性的艺术实践的效果是把本土性符号化,也把自我身份他者化,最终把一种想像的差异当作了现实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