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是全新的不假,可组织运动的过程却一如既往--那就是,为一个事物赋形的过程,也就是让它开始教条化和规则化的过程。不难想见,达达从它的产生之日起,它的分裂也同时开始了。因为参加者们有着不同的背景和信念,而且都想让达达朝着自己确认的方向发展。这时达达夜总会的最早创立者巴拉,已经开始对夜总会有些厌倦了,他感到在精力和体力上都不大够用,因为达达组织的所有活动都太喧哗,每一晚上都是一出充满喧嚣的闹剧,(只除去星期天关门一天) 当时巴拉三十岁,不再具有才满二十岁的泰赞拉那样顽童般的兴致和精神,因此巴拉在达达的夜总会开张了五个月之后,带了自己女友移住到安安静静的,山明水秀的乡间去了,把达达留给泰赞拉和海森贝克等人去主持。而在他们手中,达达很快分裂成两种倾向,一是泰赞拉为首的建立艺术流派的倾向,一是海森贝克要把达达引向政治的倾向。
先说政治化的达达。那时,在德国柏林的艺术家中也出现了类似苏黎世艺术家的活动,艺术史就把它称为“柏林达达”。“柏林达达”是道地的政治达达。当时德国国内的政治势力有两种力量并存,一是保持旧制度,一是提倡社会革命。当时战争的前方很吃紧,德国快要战败了,德国人在绝望中怀着希望,希望国内能够借此推翻旧制度,建立新政权。而俄国恰好又发生了十月革命,这对德国人是一个刺激。德国的左派们也跃跃欲试,巴望在自己国家也推翻皇帝,建立无产阶级政权。在这头等大事前,艺术算什么,推出新流派算什么,除非这流派可以为促进社会革命所用。因此当时有两个德国艺术家,22岁的格罗兹(George Grosz)和19岁的赫兹非德( Wieland Herzfelde),用了类似达达的手段,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他们的革命立场,反对现政府。格罗兹用战场上捡来的弹片做成镇纸或烟灰缸,上面写上反战的口号,而赫兹非德用他的邮递员职务之便,销毁来自战场的信件,希望以此来激怒与前线失去联系的民众对现政府的愤怒。同时,格罗兹画反战的画,赫兹非德办反战的杂志。他们身边便形成了一个“柏林达达”的团体。
可这个达达不是那个达达,柏林的达达分子们在表现上更接近共产主义战士的行为,而不是什么艺术家。只看他们的达达宣言就能知道,柏林达达们打算在德国实现的是社会改革理想:
1,在理性的共产主义基础上,把一切具创造力和智性的男女组成一个国际革命联盟。
2,通过传授简单易行的机械操作,把进步的失业工人介绍进来。
3,立即剥夺资产。
这完全不是什么关于艺术的宣言,而根本是政治宣言。相比之下,苏黎世的达达显得不过是艺术家闲来无事时跟循规蹈矩的资产阶级唱唱对台戏而已。可柏林达达的立场体现的则是人民大众和剥削阶级的对立。前者在意的是一种文化态度,后者则是要改换社会制度。因此那几个柏林达达分子乾脆在1918年全都加入了德国共产党。为了配合政治,推行社会主义思想,这些柏林达达们组织游行,散发传单,印刷杂志--真象职业革命家所为,(可他们这些行为是自发的,并不是党安排的,这是西方艺术家当心保护的人格独立。)他们同时也搞类似苏黎世达达的那种夜总会活动,他们最有名的一次是1920年的“第一届国际达达集会”,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作品是一个装着猪头的德国官员的木偶,身上挂着牌子,上书:“以革命的名义绞死”。
实在说来,达达运动和社会革命、共产主义理想挂在一起,是有几分滑稽的。艺术家纵然有改造社会的雄心,但他们同时也相当天真,他们幼稚地觉得,新的就是好的,而且他们对革命的热情往往只是一厢情愿的单恋。政治家可不像他们那么考虑,他们并不稀罕达达的同盟,他们才不把那些多变的,情绪化的艺术家们的表态放在眼里,他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艺术家们想搀和进去只怕也难。就说当时在巴拉的苏黎世夜总会里,就有一个非常特殊的客人,那个后来领导了震惊全世界“十月革命”的俄国人--列宁。列宁不但在夜总会里观看了达达们的表演,并且还和泰赞拉下过棋,可是,列宁不仅没有把达达带给他的国家,在他建立的新政权里,甚至连那些面貌严肃的现代艺术也都一并不被允许。在德国,共产主义政治没有得势,而政治达达当然也不能见好。德国皇帝倒台,德国工党遭镇压,柏林达达分子们也作鸟兽散。格罗兹和赫兹非德在1925年发表了一篇文章,惊呼道:“艺术处于危险之中”。
这些艺术家也真是少见多怪,“艺术处于危险之中”又算个什么。他们厕身政治,却还能保住小命,就得谢谢上帝。这些艺术家毕竟年青,没有看到,在政治面前,艺术是男人的“小妾”,要便要,不要时便踢开--那还是客气的。这些柏林的政治达达们在没有看开时自己很难过了一阵,后来,大约是想过来了,不仅脱了党,而且日后都变成了脑满肠肥的资产者--正是他们昔日打算“立即剥夺资产”的对象。
达达还是不必“从政”了,不如还是呆在艺术里,下场还好一点。所以,泰赞拉在艺术上推行的达达倒是被历史流传了下来。苏黎世达达在巴拉离开后,主要由泰赞拉接手,他一方面继续组织达达夜总会的活动,把夜间的表演活动命名为“达达之夜”,在苏黎世不同的地点巡回演出,以扩大达达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在1916年春天出版了达达的杂志,通过杂志把达达向国际输送。达达杂志也象“达达之夜”的表演,上面满是胡言乱语。比如, 有海森贝克写的离奇文章“幻想的祈祷者们”,并配有阿尔普的抽象插图。泰赞拉的一篇怪文:“第一次对灭火器先生的精神探索”,被他称为是“词语的拳击赛”。此外,他们四处发信,向各国的文化名人,艺术家们徵稿,然后把徵稿编在一起出版了一本国际评论集,起名为《伏尔泰酒家》,这本集子里收集了不少名人的文章和插图,其中有名诗人阿波里奈尔,画家马瑞尼堤的文字,有毕卡索,莫蒂格里安尼,康定斯基等人的绘画。通过办杂志和出书,达达运动果然蔓延出去,成为一个有国际影响的新流派。
随着战争接近尾声,麋集在苏黎世的各国流亡者都陆续回国了,泰赞拉的“达达之夜”开始冷清,泰赞拉必须寻求新的发展目标。这个目标是法国的艺术家比卡比亚(Francis Picabia)。
比卡比亚在巴黎艺术界是个头面人物,他不仅在艺术上具有不衰的革新精神,而且在生活上具有放荡不羁,无所不为的做派。他父亲是古巴人,富甲一方。母亲亦出生巴黎有钱人家庭,比卡比亚是这对显赫夫妻唯一的儿子,一个标准的公子哥儿,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他长大成人后,很快成为巴黎社交界呼风唤雨的人物。从巴黎政界的圈子,到文艺精英的沙龙,比卡比亚无一处不熟,他跟巴黎所有有名的画家,音乐家,作家,诗人都有往还……此外,比卡比亚思维活跃,精力过人,因有南美血统,他长得脸庞黛黑,体格健壮,一个硕大的头颅安在宽阔的肩上,几乎省去了脖子,一个人结实得象个石磴子。他狂欢作乐起来,通宵达旦,不知疲倦。富于刺激的事物他无不插手:女人,鸦片,汽车,艺术,名酒,雪茄……他天生对一切事物都充满好奇,对任何东西都不肯买账,凡是守规矩的人--无论是老规矩,新规矩,都要被他嘲笑,他永远喜欢给事物以不同的外表,给空洞注入全新的内容。他从不同意别人的观点,不管别人说了什么,他总要和人争论:“是,然而……”“ 不,但是……”这几乎成了他的习惯,成为他的游戏。在现代艺术史上,比卡比亚是最早画抽象画,画机器的画家;他还创办前卫艺术杂志,杜尚那张著名的给《蒙娜丽莎》添胡子的戏作,本来是悄悄儿画了玩的,就是他拿去在杂志上登出来公布于世,后来成为达达艺术的鲜明标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