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来看看美国,从历史看,美国在现代艺术史中获得地位的时候才是晚呢,晚到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二次大战在西方世界的政治经济格局中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此前,美国的科学、艺术都处于在欧洲之下。在20世纪的上半叶,纽约在艺术上根本不能和巴黎比肩,在20世纪初,纽约仅有几家画廊,经营的也只是欧洲传统艺术,一直到了40年代,美国当代画家的画在自己国土上还没有人肯收藏。被视为抽象表现主义旗手的波洛克,在40年代末开始被注意,被媒体宣传,《生活》杂志上登了他的照片和专版,一心要把他扶为美国最重要的艺术家,画廊给他每年开两个个展,可是美国人还不肯掏钱买他的画。他当时住纽约北边的乡下,想到纽约去看他的娘,兜里没钱,只能拿出几张画跟一个飞行员商量,让捎上他到纽约去一趟,那个飞行员死活瞧不上他那种混涂乱抹的抽象画,拒绝了他,(十几年之后,那个飞行员该把肠子都悔青了)。 波洛克到1956年死时,还是过得穷稀稀的。这个例子说明,到了50年代,美国的艺术还没有市场。
波洛克赢得市场之缓慢到什么程度呢?40年代时美国的富婆古根海姆女士曾出钱供着他维持生活,全心画画,这个犹太大商人家出身的女子很有商业头脑,指着可以在波洛克身上发上一笔财,因此供养他的条件是:他大部份画出来的画都归她。波洛克当时一年能创作二、三十张画,古女士都收着。三两年下来,他那种大尺度的抽象画已经积箱盈箧,可是市场硬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结果她失去耐心,烦透了家中堆着的波洛克那些甩满了颜色的铺张大画,在动身搬到欧洲去之前,只有拼命往外送掉拉倒。有的她送了朋友,有的送大学去收藏,古女士对于那些肯接受的人或机构,简直要千恩万谢才好。说来古女士是横跨欧洲美国两块大陆的艺术玩家,纵使她猪油蒙了心,犯糊涂,或者因是艺术鉴赏力有限,她身边可是天天围满了欧洲和美国的艺术精英分子们,难道他们不会跟她说:别卖!这绝对是杰作!还真没人跟她说这句话。
事情很清楚,只要没有市场,波洛克的画就可以是垃圾。
美国的艺术市场是怎么开始的呢?没别的,那就是国家的经济。前面说了,艺术的市场控制在世界政治经济力量分布的大格局之内。我们来看,欧洲人纵使有悠久传统,有心理骄傲,有艺术优势,可是这些却敌不过经济上的指数。我们知道,欧洲国家被两次世界大战狠狠地伤了元气,而美国却在战争中发了财。财大了,气自然就粗。即使欧洲人在观念上还继续认为他们高于美国,但在实际生活中,美国的气势已经超过了他们。一个国家只要在政治和经济上坐了大,艺术怎么会不被关注?!这活像你的邻居发了财,过得红火风光,你当然要在窗帘后面天天朝他们张望:他们究竟成天干了啥,吃什么,穿什么,戴什么,家里装饰布置着什么……想想看,假如你的邻居是个穷光蛋,你会有兴趣对他那个陋居多看上一眼吗?
事情就是这样。纵然美国在艺术上没有多少积累,在被关注的情势里,那是无论如何也要推出一个新风格来撑场面的,结果他们推出的是抽象表现主义(就是上面说到的波洛克了)。为了推出这样一个新风格,不仅艺术批评家出来鼓噪宣传,大唱颂词,甚至国家政府也在背后使劲帮忙。美国联邦安全局曾暗中出资使人出面收购收藏抽象表现主义的画,可以在外界形成抽象表现主义有了市场的现像。结果就是,抽象表现主义终于被炒成了一个有模有样的风格。现在说起来,美国的抽象表现主义,简直了不得,震撼,伟大!艺术编年史连篇累牍地书写歌颂。我们这样人微言轻的人,自然敌不过舆论的势力,只有听着、跟着、受着。可是我们心知肚明,一个新风格产生,尤其在现代社会,尤其在现代艺术发展得面貌繁多的情况下,简直很难意味着是一种新艺术被创造出来了,只不过是意味着有一些艺术家碰巧被时代选中了而已,更何况其中还有人为的掌控。
现在我们冷静地看,美国抽象表现主义那两下子有多少东西呢?那样通篇随意涂抹的画,名堂实在是非常有限,一览无余。绘画大师毕加索见了抽象表现主义的画之后,直接就说:这些人不会画画。甚至抽象表现主义者自己也承任这一点。波洛克有一次带了朋友去自己画室看画,他指着一圈依墙放着的“滴画”问朋友:“你能把这些东西叫做艺术吗?如果我知道怎么去好好地画一只手,我会去画这些垃圾吗?”说完,他痛哭。
这里还有个例子可以用来说明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的品质。在1990年,加拿大国家美术馆花了一百七十六万美元,买下了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纽曼的一幅抽象画“火之声”。待加拿大民众见到这张作品之后,举国上下简直群情激愤,一致声讨国家美术馆“瞎了眼”,胡花民众的纳税钱。因为画家只在高5.4米,宽2.4米的巨幅画布上平涂了三条色带,两条深蓝中间夹着一条红色,看上去象一面旗帜。 用他们文化部长的话说,“这幅画看上去象是用了两罐颜色,两根尺,在十分钟内画成的。” 不能说加拿大民众见不得美术馆出高价收藏艺术,1992年加拿大国家美术馆买了一张17世纪意大利画家贡多.瑞尼(Guido Reni 1575-1642) 的画,花钱更多,几乎是“火之声”价格的一倍--三百三十万美元,却没遭到任何人反对。 可1993年,当加拿大国家美术馆收购另一位抽象表现主义画家罗斯科的作品“第16号”时,却再度引发了全国性的非议。(罗斯科的“第16号”由三个大小不一的矩形色块顺序排列着撑满整个画幅,和纽曼的“火之声”一样,这幅画在技术上看着也缺少难度。)
虽然并不是说,没有难度的艺术就不是好艺术,在现代艺术史上有许多“缺少难度”的名作,比如杜尚的“现成品”,直接是把实物拿过来--那是另有立意,这里先按下不表。人们苛求抽象表现主义的“缺少难度”自有他们的道理,因为抽象表现主义自己标榜是“精英艺术”,是“纯绘画”,人们当然就有理由在制作的“精”与“美”上去衡量它,那是它活该自找的。若要辩解说,抽象表现主义重点不在画面,在精神--自由洒脱的精神,那更经不起人挑剔。抽象表现主义的大师之一罗斯科在享有盛名之后,每一次开个展前夕,都紧张得起卧不安,命若悬丝,生怕有哪一次观众和市场突然地抛弃了他。所有那些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几乎个个活得在意,计较,充满了攻击性(生怕人家说他的画不好),在成名后尤其如此,说出来没得叫人笑话。他们或许什么都配,最不配的就是做精神自由的榜样。
上述的美国抽象表现主义例子只在表明,艺术品的价值,并不是只从艺术出发的一个纯艺术的尺度,它常常是一个社会政治经济的尺度。美国牛,抽象表现主义就跟着牛气冲天,成为艺术史上的一个名牌。那样任意的混涂乱抹,若出现在非洲某个穷得吃不上饭的国家里,肯定没有人会去睬它。一切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在艺术的背后,真正强大的是社会政治和经济,是政治经济的实力才撑得起艺术的天。艺术没那么大能耐,别满口满眼艺术艺术的,好像真有多高明,拿着个针就当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