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了,全球化就是统一化,这种统一化的确给我们提供了交流上的极端方便;信息、文化、物质产品上的集体共享,可事情永远有两面性。全球化同时亦给我们带来了很多问题。首先是,统一化必然抹煞个性,人人吃一样的,穿一样的,看一样的,想一样的……这样的体验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但我们曾经体验过的整齐划一,是由政治的手段达到的,在那样一种状况里,我们由衷感到郁闷,无法愉快,无法舒展。而现在流行全球的统一性却是由资本输出、商业联合、网络发达形成的,原因不同,但效果是一个。这个问题眼下也许对中国人来说感受不象西方人那么明显,那么严重,因为中国目前还沉浸在急速提高物质生活条件,引进西方事物,乃至欢迎西方化的过程中,也许要等到这个势头这股兴头过去,才可以渐渐体会出全球化带来的统一整合对人性的压抑和遏制。现在西方人就已经感觉到了,他们最先感觉到的就是身份丧失的问题。<BR>
什么叫做身份丧失?这一点国人可能很难体会,因为绝大多数中国人从来都生在长在自己的土地上,而中国的人种构成较之美国要纯粹得太多了,所以较少领会身份丧失的痛苦。而我们这样旅居海外的人就非常能体会。我们这样的人,哪怕加入了美国国籍,也绝无可能被他们认为是“同类”。不过,虽然不能和纯美国人算同类,但由于我们是纯粹的中国人,还算过得去,因为“中国人”就算是我们的身份认同。最糟糕的要算完全没有纯粹血缘的,杂交人种。在美国杂交的人种特别被瞧不起,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没有来处,没有一块确定的地域来确认他的身份。在美国如果只是黑白混血的人还好些,因为所有黑白混血都算到黑人的种类中去,也算是有了身份。可如果你是南美洲的,加勒比海的,太平洋岛来的混血,情形就惨了,那真是个说不清来历的人,老板雇用你心里都不放心,因为他对你摸不到底,难以把握控制。因此身份丧失不是闹着玩的,它能造成一个人在社会上生存的种种困境和阻碍,是直接关系到人生存苦乐的要命的事情。
一个个体何以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名呢?靠身份,人人长大懂事之后,拼命努力想要得到的就是给自己挣到一个身份,比如博士的身份,教授的身份,部长的身份,当一个人缺少这些身份时,还可以靠家庭父母的地位获得身份,比如,他是部长的儿子,教授的女儿,他是村子里最富有人家,或者最贫困人家的子弟等等,这些也成为身份的来历。当我们面对世界时,我们的身份很大部份自自然然就是靠了国家、民族,也就是地域来获得的。地域一消失,身份的来历就跟着消失。我们成了没有(来自地域的)特殊立场和视点,没有特别集体性格和能力的人。没有地域特点的支撑,等于是把我们在世界上做人(一个中国人,或者一个牙买加人)的一个长处取消了。剩下的还有什么,我们只能靠全然自身的资源来支撑,比如强魄的体格,比如坚毅的个性,比如丰富的知识,可实在说起来,我们能有多少人拥有这种天然的资源呢?我们生存从来是需要借力的。你所从属的国家、民族、地域是一个个体所能借用的最大资源,这个资源一旦消失,个体存在会显得十分单薄可怜。
除了身份不明,或者身份丧失的问题,全球化带给人们还有另一种失落:人和人自然关系的失落。在现在这种网络化商品化的交流方式下,人和人相处并不是切身切肤的,动心动情的,而首先只是物质的,交换的,进而发展成虚拟的,非人化的。如今在科技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疏离已经成为常态。在美国凡是打电话总是机器先跟你说话,机器给你提供信息甚至控制着解决问题,要期待一个有血有肉的对象在电话的那头跟你说话,难上加难。 如今聊天,交友,谈恋爱都可以在网上解决。我们的人生变成一个虚拟的人生,现实和视幻之间的界线模糊了。我们现在可以在网上虚拟开车,虚拟旅行,甚至虚拟做爱。 这一切变得那么普及, 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幻不明已经成为当代文化中的一个特点。 我们已经很容易对一切真的东西表示怀疑,比如,我们现在已经很难相信一张照片的真实性,因为我们可以对任何照片进行编纂剪辑。而对于看上去是假的东西,有时倒是100%的真货。比如用化肥催的盆景植物,每片叶子都是完整挺拔的,跟假的一模一样。在如今的数码时代中,我们可以让时间倒行,让活动定格,让图像重新编排;我们可以通过电脑进入个人账号,隐私秘密,甚至国家机密。在传媒手段上是如此,在生活中也是如此,整形、美容、换性,甚至克隆,都是对自然实体的模糊,改造和挪用……
我们现代人的能量真是太大了,我们自己动手把真幻的界线弄模糊了。对于当代社会的这个特点,法国哲学家Jean Baudrillard 有非常透彻的论证,他指出现实和复制其界线的完全模糊,已经成为后资本主义的本质。这样的现实存在很大地冲击了艺术家一向认定的“真实性”。这与对身份的置疑、丧失和焦虑是同步的。因此西方有个提法叫“后人类”(post-human) ,说的就是这个现状。总之,当今世界已经发展到这一步,我们原本完整的人性,自然的状态,在网络化、数字化、图像化、克隆工程中渐渐失落。我们想想看,当一个人面对世界,面对身边周围的人和事物,不能确定真假,那是一种什么样感觉?它让人完全无法落实,等于是被“悬置”,这肯定是很糟糕的感觉。 这种糟糕的感觉被西方当代艺术家反反复复地陈述和表达。 美国在90年代举办的不少大型艺术展览,体现的都是这一个主题。 比如纽约现代艺术馆1991年举办的“错位”展,1996年在华盛顿举办的“失态:在90年代的不和谐的主题”展(Distemper: dissonant Themes in the Art of the 1990s),还有1992到93年的“后人类”巡回展,这些展览都共同表达了人类互相疏离、不信任、仇视、人类处境的朽坏、焦虑。社会面临多少问题,艺术就能反映多少问题。现在我们在西方的造型艺术中还能看到任何健康、美丽、庄严、高雅的人物形像吗?没有了,完全没有了,不光在西方没有,在美国没有,在中国一样也没有了,原因非常简单:所有比例正确,造型优美的形像放进这个时代,或者说放进现代的语境,马上会显得不真实,做作,可笑。自然而然的,如今只有那些破碎、丑陋、怪诞的形像被人接受,被视为“酷”,因为这和当代人性被扭曲的隐性模式正好协调。
这也就是为什么艺术如今在西方不再被叫作“美术”了(FINE ART) ,他们把FINE(美)字去掉了,只留ART(艺术),因为艺术还在,美没有了。当代艺术已经不再表达美,那个“美”字放在前面实在太别扭了。如今在美国的美术学院,还有兴趣通过画画来创造有趣造型的人也允许存在,但只能进插图系,没有资格进艺术系,艺术系跟美无关,甚至可以跟造型都无关,它教授学生的主要是思想,它的教育目的不是一个培养一个会画画或做雕塑的人,而是一个能够思考这个时代,提供完全不同的思路和想法的人。
面对这样的局面我们该怎么办?艺术又能做什么?艺术也许无法给出答案,但至少艺术可以呈现、揭露问题,引起人们的警惕:在全球化越来越加速的过程中,当代社会给我们生活提供的方便、舒适和物质的异常丰富,肯定无法保证我们人类的幸福,我们看看现在全球化的自然资源的破坏,环境的污染,生态的失衡,人口的负担,我们的确到了一个需要寻找新出路关键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