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公元1976年秋天,中国政局发生历史性巨变,严酷统治中国文化艺术的“四人帮”终告覆灭。人们欢欣鼓舞,感受到绝处逢生的欢乐。
在全党全国“落实政策”和“思想解放”的大背景下,由“老中青”画家共同着手中国油画的重建。一些长期被边缘化,甚至被遗忘的老画家再次出现在画坛—沙耆、赵兽、李青萍的艺术生涯极具戏剧性起伏,沉重的记忆与奇突的复出,从侧面反照着新的历史时期的来临。不同经历、学养的画家,以不同的方式恢复他们在十年浩劫中曾经梦想过的艺术创作,于是我们看到带有不同时代印记,在风格、样式和题材的选择上具有明显差异的油画作品。而主流作品则以乐观主义的情调,高歌顺应民心的党和军队,赞颂新生的祖国。在十年动乱中受到不公正待遇的老一代革命家形象和反抗“四人帮”倒行逆施的群众抗议活动场面,是在当时大型展览中最能引起观众感情共鸣的作品。
但上世纪70年代末期的主流艺术,实际上呈现着惯性运动,全国同时出现好多幅构图不谋而合的、以“你办事,我放心”为主题的油画,就是这种惯性运动的典型例子。这些作品虽然在政治态度上与“文革”中的同类作品对立,但在艺术形式和艺术理念上仍然是此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绘画的延续。
随着人们对产生极“左”灾难的历史的反思,新的艺术思潮开始萌动,各地油画家自发组建艺术社团。1978年初,37位北京油画家自发成立“春潮画会”,并在北京中山公园举办了“迎春油画展”。“春潮画会”随后改称“北京油画研究会”,油画家们提出“政治民主是艺术民主的可靠保证,艺术家个人风格的被承认是‘百花齐放’响亮号角的主和弦”的宣言。这年春天,吴冠中发表《绘画的形式美》和一系列被视为“离经叛道”的言论,成为中国油画家思想解放的先声。
十年“文革”给中国人的身心造成的伤害,成为一代艺术家挥之不去的情感阴影。20世纪60年代以后开始油画创作的青年画家,将亲身经历的创痛形诸画面,以质朴的写实手法再现十年动乱中的生活片断,以批判的眼光审视现实生活。程丛林、高小华等人描绘“文革”灾难的作品,与长时期泛滥于文艺作品中的虚假和粉饰形成强烈的对比。正是这些作品,填补了中国“现实主义”绘画的空缺。由于当时文学界讨论“伤痕文学”,于是美术界也将同类题材的绘画称之为“伤痕绘画”。“伤痕绘画”在“团结起来向前看”的口号声中受到冷落,继起乏人,但它在当代中国绘画史上的地位是不可忽略和无可代替的。
在“伤痕绘画”突现和消隐的同时,有着相同经历的青年画家,将视线投向广阔的辽远天地,那是一个远离喧嚣和拥挤,远离现代文化的天地。罗中立的《父亲》,陈丹青的《西藏组画》以及何多苓、艾轩等人作品的共同特点,是画家亲身经历的现实生活与对西方绘画风格的个性化借鉴的结合。被评论家称作“乡土写实绘画”的油画作品,作为一种清醒、健康的思考方式呈现在我们眼前,让观众看到在艰辛、古老的环境里生活的人们,仍然保持着人的温情和尊严。
与“伤痕”和“乡土”同时出现的艺术现象,是对绘画的审美功能的关注。这反映了画家与观众的共同愿望,它扭转了中国油画此前数十年间的一味说教。对形象、色彩、构成的讲究与装饰性处理,对“人体美”的再认识以及关注画面肌理、结构……这些都是国内油画家过去所忽略的艺术问题。“形式美”和“纯化语言”风气的出现,显然与中国油画在艺术形式方面的长期欠缺相关。
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中国油画家经历了从历史反思到艺术反思的过程。1984年的第六届全国美展展示了几代画家重获创作权利之后的艺术成果。在共庆中国油画家“五世同堂”的聚会之后,风格、观念的陈旧和单一,使油画家感到触目惊心。1985年春天,在安徽泾县召开的“油画艺术研讨会”(黄山会议),被称之为中国油画家的“泾县起义”。几代画家共同认识到中国艺术创作回到“文革”前的“十七年”,显然不是历史的前进而是一种倒退。油画家们在“更新艺术观念”、“追求艺术个性”和“要多样,不要一统”方面取得的共识,成为新时期创作繁荣的起点。
随着国家经济、文化领域的开放,国内文化艺术界兴起思想解放的“启蒙”之潮。西方现代绘画成为中国油画家更新艺术观念、改变艺术风格的重要借鉴对象。油画家纷纷从原有的写实形式和“现实主义”艺术思想出走。1985年前后,以高等美术院校学生为主体的“新潮美术”,是急切追求艺术现代化的集群性试验。从艺术史角度看,“新潮美术”是一个观念大于本体,活动重于作品的艺术潮流,它对中国油画的意义在于促使求新求变趋于普遍化,即使对“新潮美术”缺乏好感的画家,也不能不开始思考艺术变革的必要与可能。
用西方现代绘画形式,表现原始和古老的文化情趣,是一部分画家的尝试。更多的画家仍从现代生活和个人内心体验方面获取创作母题。他们的作品与过去那种通俗的写实绘画之间的差异,在于蕴藉的表现和朦胧的情调。这种含蓄、间接、多义的表达方式为越来越多的,甚至为艺术风格迥异的画家所接受,而成为一种风尚。如果把过去的中国油画比作进行曲,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则出现了许多“无标题音乐”。“无标题”不是画家对自然和人生无动于衷,而是用间接的、含蓄的形式,表现画家对生活的印象和情感评价。这些画不给观众提示或“指南”,只给一种情境、一种视觉的暗示,有时候仅仅是意味深长的沉默。
在思想学术领域“文化热”的熏染下,油画家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各种文化符号,或赋予日常形象以玄秘的文化象征意味。象征手法的广泛采用,成为20世纪80年代后期油画创作的一大特征。一般而言,几乎所有的艺术表达都是具有某种象征意味的。因此即使是风景、静物和肖像画,也往往带有某种象征意味。与象征性在油画创作中的畅行无阻相比,抽象油画的发展道路相对曲折。虽然早在20世纪70年代末,就有画家从事抽象绘画试验,但它曾被视为背离社会主义美术方向的异端。1989年的第七届全国美展有多幅抽象作品获选展出,开创抽象绘画在国家大型展览上露面的先例。
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在海外露面的“政治波普”,是当代国际形势与中国社会政治体制之间的张力构成的特殊产物。观念的暧昧和形式上的折中性质,使它具有与前苏联反体制绘画、拉美社会批判绘画不同的文化意味。这类作品在海外市场和评论中获得的成功,使反讽成为一种时尚和流行样式。但大规模的传播必然形成内容被非语境化,反讽的震撼性效果被非语境化所冲淡。运用反讽而缺少深刻历史观念的支撑,有可能以喜剧因素消解问题的严酷性。
四
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富于激情和理想的时代,对变革和“重建”的热情,反映在每一个艺术群体和艺术现象之中。进入20世纪90年代,中国艺术家突然趋于冷静和超脱,作品的“学术性”、艺术家的“学者化”、创作的“精品意识”代替了急于求成的焦躁。在新的形势下,美协油画艺术委员会和中国油画学会提出“时代精神,中国特色,个性特征”的努力方向,可以说这是依据中国油画家实际艺术思想和创作趋势所作出的概括。
20世纪90年代中国最具深远影响的发展,是市场经济取代计划经济。与西方世界的变化相似,科技与经济已经成为新的意识形态。主流文化渠道之外形成了非主流文化渠道。由于油画艺术的西方文化背景,非主流渠道对画家个人往往具有更大的吸引力。自上而下的政治对艺术的控制相对减少,而市场对艺术的多重影响却逐渐增大。摹仿和追随以新的形式,为新的目的继续大行其道。
20世纪90年代以后,写意与表现成为油画家的整体性诉求,从艺术观念贯通到生活情味。画家以个性化形式表现某种感情经验,这种经验对别人也许无足轻重,而在画家自己却是挥之不去的心灵记忆。但中国的文化传统和现实环境不是20世纪20年代的德国或者50年代的意大利,我们的许多写意性作品,在个性化的绘画形式之中蕴含的是静观人生之际而生发的“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回味与感慨。
当代中国油画的本土化特色之一,是画家普遍对传统文化资源的兴趣日增。尤其是那些将预期观众定位于国外的前卫艺术家,无一例外地将传统文化资源、传统艺术气息作为自己创作的首要条件。与过去从某种政策或社会需要出发利用传统艺术资源不同,现在的画家是从个性化的艺术需求出发靠拢、吸收传统文化。他们以现代艺术观念的角度来研究传统思想、传统绘画,借鉴传统艺术趣味,在不同程度上获得移形而得神的效果。
艺术各门类手段的融合与界限的消失,是世界性的艺术发展趋向。在当代中国绘画创作中,传统中国画与现代油画在手段、趣味、形式方面的相互流通、相互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油画界对此乐观其成,而国画界则对此痛心疾首。两相差异殊堪玩味。在油画创作中,这一发展还表现在综合媒材的运用和绘画与装置的结合等方面。这种发展显然是对中国独有且沿用数十年的“国、油、版、年、连、宣……”分类体系的挑战。
进入新世纪之后,新一代中国油画家对“新时期油画”有所超越。一方面,是对绘画直接反映或者“干预”现实问题的可能与价值的反思,这种反思导致“纯绘画”或“反讽”大量涌现;另一方面,是绘画中的现实生活趋于具体化,原先被鄙弃、被忽略、被压抑的日常事件和趣味,进入绘画创作的中心舞台,甚至主导着许多画家的艺术想象。个体和偶然具有越来越大的意义,“激进写作”正在被“软性写作”所代替。其中引人注目的是“玩偶情结”的蔓延。
许多青年画家,在绘画创作中表现出对“时尚装扮”和“长不大”心境的玩味,这成为新一代画家的标志。实际上绘画中的“玩偶情结”(有人将它纳入心理学上的“稚相延展”)传达着当代中国文化环境的整体趋势,表现了新一代艺术家的心理状态。但不加掩饰的“游戏人间”,实际上是一种对主流文化既叛逆又顺应的无可奈何。
无论是在经济、政治还是在文化领域,现代性都是不可避免也无须避讳的。对于移植自西方的油画而言,如何在直面现代性以及后现代的浪潮中,进一步使油画具有本土气概,是需要认真对待的课题。能否开掘与展现现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是当代中国绘画的生命线。在这方面,油画艺术正面临新的历史环境的挑战。如何保持他们的前辈在社会文化急骤变化时期的进步姿态,如何在转折关头与民众心心相映,将是中国油画家必须面对的问题。
水天中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文章摘录自《成就与开拓》新中国美术60年学术研讨会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