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艺术问题,在中国首先要面对"美即艺术,艺术即美"的原教旨主义;它排斥审美之外的一切艺术,旨在维护既定权力体系的规范秩序,任文化艺术的自由发展,从根本上危及既得利益集体的权威地位。因此,巩固美的艺术地位,成为制度美学的中心思想。换言之,当代中国艺术问题是绕不开传统与现代的文化矛盾,并体现出工具维新和制度维旧的价值冲突。因此,要建立一个自由开放的文艺体系,首先必须突破僵滞而霸道的制度美学,毕竟审美文化与饮食文化一样天经地义而又微不足道,为何而活着才是人与世界的本质问题,也是艺术的最高级形态,当自我之真都不复存在,再美观的皮囊也是俗不开耐的。毫无疑问,强调美的唯一性不仅是艺术的返祖现象,也是历史创造本能的倒退。
一、美的制度暴力
当美成了一种不可挑战的艺术范式,它必然上升为扼煞自由的文化暴力。艺术的原始形态是人类情感本能活动,假如它被限制在美的笼罩中,文明必将萎缩。只要艺术保持创造力的激情本能,它必须寻求自身内部的革新解放,并更加有效得力地促进历史的发展。因此,在不同文明程度的社会,艺术的主体形态也大不相同,相对落后保守的社会,其审美文化也相对稳定而单一。尽管社会达尔文主义受到当代人文主义学说的普遍否定,但不可否认世界不同文明之间的文化差异,包含了内在质量的水平差别。当代艺术对美的集体叛离,根源在于它对现代文明越来越迟钝乏力。可以说,美已是一种麻木不仁的条件感受,成为一种文明驯化的仪式技艺,从根本上背叛了真善美的原始精神,更是藏污纳垢的腐朽掩体。
现代派先锋艺术的第一枪便是朝向美开火,根源在于它成为腐朽文明的病灶。现代艺术从美的主体中心游离出来,建立了一个形式丰富多样而内容包罗万象的开放体系。印象派艺术是最初质疑美的技艺纯粹性,可它的拖泥带水,不可能彻底从传统教条中解放出来,而唯美主义则试图在美的腐朽掩体内开辟一片净土,两者最终都自身难保,为了现代派艺术集体叛离这一腐朽疆域提供了经哲学准备。
美的腐朽在于它无法给人类情感提供一道健康食粮,相反成为了一种诱惑欲望的驯化技艺,那就是僵直地捕抓美和再现美,如古代帝王在淫乱中耗尽了生理能量,唯有通过歌舞声乐确保情欲的持续体验;再有如原始宗教艺术,通过活人祭来贿赂神灵,从中换取蔽护,这些都是技艺异化的产物,成为亵渎生命的文明仪式。伴随现代文明发展,审美文化同是一种不可缺少的驯化技艺,如德国纳粹和中国文革,把崇高与浪漫滥用到美的极致程度;还有是当代大众流行文化与后工业美学,同是对美的技艺进行了拐卖。在这一历史语境下,捍卫美的技艺是非常可疑的,不是心智迟钝就是心术不正。在近代唯美主义浪潮中,出现了"现实的一切都是艺术之敌"、"唯一美的事物,就是与我们无关的事物"的思想主张,它源于美遭到了恶俗毒化,引发了一场美的净化运动。美作为一种原始的情感本能,在它的技术驯化过程,携带着复杂的文明习气,不能朝向更加纯粹方向发展。纯粹美的自然性是无需技术驯化,技艺化过程只能使美的越来越不纯粹,这便是现代艺术叛离美的根源。可以说,艺术史成了一部美的叛逃史。
现代艺术对美的叛离,这是历史自觉的本能表现,是文明对文明、艺术对艺术、社会对社会所必须承当的负责使命。原始艺术对美的捕抓驯化演变为一种文明异化,正如演员与观众对美的共同需求,被表演和被感受的"眼泪"是驯化产物,跟真实情感已毫无实际关系,它成为练演技术与催泪药剂的结晶物,这导致美与真的分化决裂;对美的叛离转化为对自我之真的还原。黑格尔把"自我认识"与"自我现实"作为通往绝对理念的最终途径,这毕竟是哲学王的理念设定,当人类普遍达到这种绝对理念的自觉状态,人人都是哲学王,一切之一切全然终结,何况艺术和哲学。对美的叛弃,只是艺术走向真正自由的开始。
二、唯美主义的历史悲剧
19世纪后期,一场捍卫"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运动,在工业文明的烟雾汽笛声中诞生,它旗帜鲜明地抵制功利思想、市侩文化、庸俗趣味,试图重建"出污泥而不染"的纯粹美,并把它作为生命存在的绝对伦理。事实上,它不过崇高浪漫主义的最后绝响,成为一种扭曲病态的柔弱气质。唯美主义对纯粹美的追求,一个重要条件因素是工业文明引发了一系列人类社会的精神危机,造成一些对现实深感绝望的艺术家走向自我救赎,试图在艺术与现实之间建造一道隔墙,防范美遭到外部毒化。但是,唯美主义与维护情感自由的印象派艺术一样,从本质上没有摆脱传统艺术的既定疆域,对复杂而矛盾的现代文明缺乏积极介入的主动信心,反而充满了自闭性的守旧情怀,至少印象派艺术给现代艺术开启了叛逃大门,而唯美主义却一味儿死守在美的疆域,结果成为了美的殉情者。
现代民主与大众文化的兴起,使美成为最实在的情感商品,以致魔鬼比上帝更能发挥美的魅力。伟大而真情的艺术家,不免陷入了浮士德博士困境中而难以自拔。表明了美的纯粹性的原始本质,对复杂的现代文明是毫无抵御能力。为了坚守美的纯粹圣洁,不惜给艺术设立隔绝的净化屏障,结果导致与外部的彻底脱节,以及自身的弱不禁风,更别说对历史文明发挥积极作用。如同中国文人艺术,把追求一种虚无主义气质作为自身的情感慰藉和处世哲学,并形成士大夫阶层的集体审美范式,即所谓的"高雅艺术"。此外,唯美主义又遭到现代艺术的叛离与批判,视它为一种充满病态洁癖和腐朽保守的没落艺术。事实上,按照唯美主义艺术的伦理洁癖,纯粹美是一种超越世俗的神圣情感,在创作过程便完成了体验满足,无所谓此外任何一切的结果意义,否则就亵渎了纯粹美的神圣伦理。这势必引起它与大众世俗审美文化是格格不入,也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创造力表现。真正的唯美主义圣徒,只能走向殉情来实现的美的节操,无形中自绝了历史社会。
王尔德在长篇小说《道林·格雷的肖像》表达出对世俗一切的极度不屑,并将他的艺术主张贯彻到活动之中,认为生命必须服从美的纯粹法则。然而,除了舞台上一度的灯光焕发,唯美主义者在现实中是焦头烂额,连精神呼吸都深感困难。离开了那剧场、那声色,一切都随之云消烟散,人们还是要回到了现实当中,不论生活本身有多么龌龊。这些,让唯美主义感到痛不欲生,他们只能孤芳自赏和穷心吊苦,成为被伪美主义者活生生吞噬的对象。时至今日,人们试图在艺术作品和伦敦剧场里感受到王尔德的存在,这位绝后无嗣的艺术圣人,满足了人们的情感仪式,纯粹美所能引发心灵颤抖不外是原始的本能情欲,没有人愿意接受唯美主义那种刻薄的伦理节操,如似净洁的土壤无法长出的生命果实一样。正是如此,导致艺术家族的集体叛离,积极融入到历史现实当中,成为历史文明的弄潮儿。确切的说,纯粹美只存在于文明之前,即老子所说的"大美",作为文明社会的艺术家,必须对文明社会的负责,技艺本身就是文明与历史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