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忧郁何来?
忧郁来自天堂的注视,它必须被放到“救赎-撒旦”的二重框架中来理解。“70后”艺术忧郁气质的生成,有三处来源:一是非古典主义的废墟美学,二是情感的犹豫不决和物质化时代精神状态的无聊,三是这一代人痛苦的根源无从明确,朱其已经指出:“‘70后’一代并不能明确导致他们痛苦的直接所致的根源和敌人是什么,他们的一切青春痛苦并不像1980年代那样可以有一个直接的制度可以攻击和反弹。”[③]“70后”艺术始终呈现出一种破碎化面貌、画面场景无序迷惑、气氛残酷凄凉并充满怪异和不安。
“70后”艺术缺少古典主义“完善的美”之概念,而陈羚羊的《十二月花》则恰恰对古典主义美学进行了最彻底的反讽。《十二月花》采用的是中国古典花鸟画的册页形制和构图法则,再配以传统艺术中转喻君子之德的“梅兰竹菊”等花枝;画面的关键是:花枝中隐现的古代妇女常用梳妆镜,映出来的不是一张美人的脸,而是突兀的、经血污秽的女人下体。隔远观望,《十二月花》并不缺乏古典美学法则,也契合古典艺术史逻辑;然而,一旦走近,即会受到震惊:男性想看到的是什么?而陈羚羊最终给男人们看到的是什么?梳妆镜在陈羚羊那里被视为传统妇女承受清规戒律的罪魁祸首。《十二月花》在创作领域彻底颠覆了社会规范对女性的束缚,使女性身体成为艺术家自己修建的一座先于本质而存在的“寓言建筑”,它虽然承认性别构成的社会与现实因素,但更强调身体内部的细微感知,以此对抗“父辈们”的宏大叙事,这就标志着中国本土女性主义先锋艺术运动在观念上进入成熟阶段;在视觉形式方面,也开启了女性躯体作为寓言意象源泉之先河。
4、箴言
“70后”艺术通常的形式是:先建筑一个叙事结构,再以一箴言或暗示性词语出现在结构之中或之旁。“70后”艺术中出现的字幕、以场景形式安置的提示性话语及作品名称,如“我需要有人扶一把”、“2004年的一天、“投生”、“隐士之死”、“我要睡觉”、“我是认真的”、“我就要走我就要走”、“Shit”、“撞入地球”、“为道具而生的小人”、“危险勿靠近”、“请你小心点”、“两百年的孤独”、“我是不是我”、“谜”等时代性词语,不仅精确地说明了这一代人所经历过的生活,也预言了科技化时代人将面临的自我迷失。在这些寓言性词汇中,隐喻和转喻两种修辞格的运用,皆因“70后”艺术独特的直觉力量与感性品格,同时也是忧郁者长时段的沉默之后一次爆发性的述说。“70后”艺术叙事的虚构性和想象力,使得这些词语获得了新生,当然也同时增加了如同马格利特和司芬克斯谜一般的解读难度。词语原来诞生的语境经由重新编导过的情节接管,甚至模拟出似曾相识的场景。这些从“70后”艺术家的切身体验中提炼出来的词语,谋求了诗学意义上的含混与多义性;由此,“70后”艺术形成了“总体艺术”特征,这也是“70后”艺术媒介如此齐备多样、潮流涵盖量巨大,并最终招致不确定性的原因。
5、必须警惕的问题
“70后”艺术,是一个复杂的概念;严格地讲,它甚至不可以被总结,它的提出也并非要使“70后”艺术成为潮流,否则最终受损的只能是“70后”自身,甚至滑入“父辈们”的窠臼当中——成为新的“父辈”。“70后”艺术需要自我防备的是:这种现代主义的划代方式所可能导致的同质化趋向和势力域瓜分。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应当是“70后”艺术研究接下来最为关键的课题。
必须要提到的是:展览期间部分观众、甚至包括美术官员,对“70后”艺术中的暴力成分或色情因素的指责,实是不得寓言要领。艺术家作为寓言作家,安排施虐和受虐的快感体验,乃是寓言家在这个盛满着已经历过的和曾想象过的残酷行为和暴力时代里所能做的事情。“70后”艺术试图要掰开众人熟视无睹的眼睛,以强迫凝视现实中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暴力事件或色情景观;另一方面“70后”艺术又从艺术内部演练了灵魂的地狱化,以寓言家的视野揭露出整体社会撒旦心理的冉冉升起。“70后”艺术之所以能够发现自身、并确保自身,正因其较之古典主义多出的邪恶维度与废墟意识,从而更深刻地绘制出时代生存景象,也预示了具有寓言意识的“70后”艺术将被不断改写的可能性。
本文原载《文艺研究》2006年第3期 (现有增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