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前卫艺术的主流：从格林伯格到彼得·比格尔
再来看拼贴。在西方，有两种关于拼贴的理论最有说服力，影响最大。一种是格林伯格在其名篇《论拼贴》中提出的理论。格林伯格认为，毕加索和勃拉克都没有说明他们最初使用拼贴这种手段的动机（事实上，在现代理论中，艺术家即使能够说清楚他们采用某种技术的动机，也没有多少意义；因为现代艺术作品的意义，被认为更多地取决于艺术史的上下文，而不是艺术家的主观心理动机或意图），而格林伯格对拼贴的解释是：现代主义绘画的内在逻辑是走向平面性，但是，正是在对越来越扁平的立体主义绘画感到不满时，毕加索或勃拉克才最先采用了拼贴；因为拼贴制造了似是而非而的悖论：它在确认画面的完全平面性时，也制造了浮雕感（被粘贴上去的纸片或布片，真的凸出来了）。换言之，格林伯格是在现代主义绘画不断走向平面的这一内在逻辑框架下，来解释拼贴的产生的。
另一种影响极大的解释，便是德国著名美学家彼得·比格尔（Peter Burger）的。在比格尔看来，拼贴（与其他几种历史上的先锋派常用的手段一样）最为完美地表征了历史前卫艺术的一个基本宗旨，即否定艺术自主，重新将艺术整合到生活中去。拼贴，作为一种采用现成品的手法，在画布这一被强行区隔出来的、越来越走向自律的死胡同的“艺术”区域，强入插入来自生活现实的因素，从而宣布了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界限的消除。
这就成了前卫艺术与现代主义之间的范式转换：现代主义采用的是一种语言学模型，运用一种新的语言形式以反对陈旧的形式，因此而具有一定的社会批判意义，然而，正如马尔库塞指出的那样，这种批判性是相当微弱的，随时可以成为整个社会的镇痛剂，从而肯定了整个社会体制的继续运行。相反，先锋派或前卫艺术，却是一种社会学-政治学的模型，它拒绝将艺术活动从生活实践活动中分离出来，强调艺术即生活。
四、结论
我曾在《现代性概念的规范潜力》一文中指出：艺术现代性的真正核心是走向自主，然而，中国20世纪的美术进程，似乎正好是逆向而行。自主意味着一系列自觉的分离，首先是从宗教和政治体制中分离出来。在欧洲，这在体制上表现为18世纪以后从教会赞助和宫廷赞助中独立出来；在理论上表现为康德为趣味自主所作的艰难论证；其次，是从市场营销策略中分离出来。这主要体现在“为艺术而艺术”这样的口号中，或至少其旨意如此。至于他的作品最终被吸呐进一个完整的市场体系，这不是他的事；最低限度，他可以做到不要为了迎合市场而出卖自己的美学标准。这两条应该成为艺术自主的核心内涵。反观中国近代美术，我认为恰好走上了与自主艺术完全相反的道路。首先，在前半期，中国美术史几乎笼罩在政治意识形态之下，其中影响最大的美术教育与美术创作思想——所谓徐悲鸿体系（不同于徐先生个人艺术）——是以自觉地使艺术服从于政治为前提的。其次，在后半期，特别是90年代以后，中国美术（包括所谓当代艺术），则又以市场为导向，赤裸裸地沦为资本（包括国际资本）的运作对象。在这个过程中，只有极个别的艺术家没有放弃现代性承诺及其美学抱负（一种理想主义，这在80年代的新潮美术中曾经昙花一现）。
纵观中国近代画史，黄宾虹是最早、也是最清晰地认识到近代问题情境中的艺术自主的重要性的中国画家。我认为他是20世纪极少数清醒地意识到艺术自主这一原则并终身实践之的伟大艺术家之一。就在二、三十年代徐悲鸿等人大力倡导“改造国画”，“美术革命”之时，黄宾虹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和演讲，坚决主张“画不为人”，“画乃为己”，并重提行家画与戾家画之辨，重申志道游艺的士夫画传统，明确反对“枉己徇人”绘画观，反对艺术的功利化和商业化。因此，可以断言，黄宾虹对自主艺术的追求，从观念上讲，与西方自康德以来并在格林伯格的理论中达到最明确形态的艺术自律思想，异曲而同工；从技术层面上讲，则通过将近代碑学书法原理引入到山水画的创作中，通过强调用笔和用墨的主导地位（物像已退居其次），进而与西方现代艺术史的主流相遇。
综上所述，中国当代艺术要想入世，首先要进入真正的问题情境，而不是以表面上的策略行为（或简单地采用拼贴等挪用技术）来掩饰对真正严肃的当代问题的无知。我认为，只有与当下最迫切的艺术问题，或与刚刚过去的艺术史相关的艺术，才是真正的当代艺术；相反，与当下最迫切的艺术问题，或与刚刚过去的艺术史毫不相关的艺术，就不是真正的当代艺术。而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标志是：他无时无刻不处于当下问题情境的压力下，无时无刻不处于与刚刚过去的艺术史的关联之中。
黄宾虹认识到了近代中国画的真正重要的问题，并且以一生艰苦卓绝的努力来担当这个问题，解决这个问题。他进入了真正意义上中国近代绘画史，也因此他汇入了真正意义上的世界现代主义艺术的主流。而那些并没有洞察中国当代最紧迫的问题，或虽然有一定的体认却不愿终生加以担当的人，并不能真正进入中国当代艺术史，更遑论进入世界艺术史了。这就是我的结论。
演讲简短版，非正式论文
（在“当代水墨与艺术史视野”国际学术会议上的主题发言提纲。全文将发表于该会议论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