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的视觉文化研究,由于借鉴了哲学/符号学、社会思想及文学批评理论的大量成果,曾经取得了可观的成绩。它从西方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解构主义、后殖民文化批评、性别理论、酷尔理论等等角度,重新审视视觉图像的生成、诠释、传播及其效应,得出了不少富有意义的结论,在某种程度上突破了传统艺术史、艺术理论与批评的惯性,呈现了视觉研究丰富多彩的局面。但是,毋庸讳言的是,视觉文化研究也经常由于理论先行、政治正确等局限,将艺术品及一般视觉图像的意义简单化。例如,在对20世纪最伟大的天才画家毕加索[Picasso, 1881-1973]有关女性裸体作品的评论中,西方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学者一边倒地认为它们体现了毕加索作为“欧洲白种男人”对女性的凝视、压榨、剥削,甚至施虐、毁灭。然而,施坦伯格的研究却表明,毕加索大量女性裸体画的根本关切,是如何全方位地(即同时从正面、侧面和反面)再现人物形象,不只是简单的色情冲动。而全方位再现人体的冲动,则深深地植根于西方艺术的再现传统,特别是文艺复兴以来艺术的再现传统之中。
列奥·施坦伯格[Leo Steinberg,1920-],美国艺术史家和艺术批评家。他是西方文艺复兴艺术史的著名专家,也是20世纪下半叶最杰出的艺术批评家之一,著有《文艺复兴艺术及现代健忘中的基督的性征》[The Sexuality of Christ in Renaissance Art and in Modern Oblivion]、《米开朗琪罗最后的绘画》[Michelangelo’s Last Paintings]、《莱奥纳多永远的最后晚餐》[Leonardo's Incessant Last Supper]、《遭遇劳申伯格》[Encounters with Rauschenberg]、《另类准则》[Other Criteria]等。鉴于他对美国艺术世界的巨大影响力,他与克莱门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哈洛德·罗森伯格[Harold Rosenberg]一道,被称为美国“文化三伯格(三山)”。
施坦伯格主要作为文艺复兴艺术的研究专家介入当代艺术批评。他的基本路径是由伟大的艺术史家潘诺夫斯基[Panofsky]所开创的图像学。尽管施坦伯格对文艺复兴及其后的西方绘画中有关基督性征的图像学研究激起了争议,但他的影响力从以下事实可见一斑:1983年夏,美国当代最著名的艺术期刊之一《十月》[October]用了整整一期的篇幅来讨论他的著作《文艺复兴艺术及现代健忘中的基督的性征》。这一背景有助于我们理解,图像学是如何成为美国20世纪五、六十年代作为主流艺术史与艺术批评模式的形式主义的对立面的。
当然,施坦伯格的出类拔萃之处,并不仅仅在于他对美国占主导地位的形式主义艺术史和艺术批评的批判,也不在于他本人的某些理论总结(这种总结尽管有,但却较少;在这个层面上,他远不如他的对手格林伯格,也不如他的祖师爷潘诺夫斯基),而在于他对艺术作品坦率、真挚、洞见幽微、鞭辟入里的分析和评论。在这个方面,他是与罗杰·弗莱[Roger Fry]、迈耶·夏皮罗[Meyer Schapiro]一个量级的西方最杰出的批评家。直到今天,他的写作方式,他对艺术游戏与愉悦的感受力,仍然是无可匹敌的。当下虽然有众多“后现代主义”写作者,还有更多“视觉文化”的研究者活跃在艺术批评界,但是至今人们还很少能够发现堪与媲美者。
施坦伯格的代表作《另类准则》一书中的核心论文,当然是《阿尔及利亚女人与一般意义上的毕加索》,它长达110页,长到连作者本人都感到不好意思,需要向读者表示歉意:
本书的核心篇什——《阿尔及利亚女人与一般意义上的毕加索》[“The Algerian Women and Picasso at Large”](第125-234页)——需要向读者请求原谅。引用波洛尼乌斯[Polonius]的话来说,它“太长了”;或者,引用一位较早的评论者的话来说,“它每一页都令人信服,但是他俩,那位不断增殖的艺术家(按指毕加索),还有那位探究身体缠绕的无休止扭转的作家(按指施坦伯格),真的会令你崩溃”。
该文的主题是毕加索对我称之为全方位再现人体的终生追求,他从不止一个角度的一瞥来抓住事物的努力,他的素描仿佛成了一种“被赋予了视觉的拥抱”。因此,我的任务就是确定他的这种努力。不过,与其说我在分别处理这些数量巨大的图像(亦即“无休止扭转”),倒不如说我试图描述这种“缠绕”是如何运作的,艺术家事实上做了些什么。那种吃力不讨好的艰苦探索,对我来说令人狂喜,但对读者来说却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我对这些东西大惊小怪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没有用一个尖刻的冷笑来消除难题,而是选择了掉书袋的另类方法:打开纠缠在一起的结,却忘记了一个数年前我自己钉在座右的自我警告:“图画真的有那么艰深吗?”[2]
施坦伯格在这里所说的情形,令我感慨许久。确实,在第一次阅读、第一遍翻译该篇时,我也觉得着实是一种折磨,而且也只有“崩溃”才能形容当时的感觉。然而,当我在校对译文,并且一遍又一遍地修订译文时,我感到了越来越强烈的喜悦,最终甚至也只有施坦伯格自己所说的“狂喜”才能形容。因此,我在这里不妨预先警告一下读者,如果你还没有作好心理准备——准备接受艺术批评史上迄今为止最冗长繁复、最巨细无遗、最恢弘大度的分析——你就千万别打开此文。施坦伯格对毕加索的分析,赞叹者称其勇猛精进、曲尽玄微;受不了其长篇大论的人则以为他反反复复、无休无止。顺便说一句,美国当代著名艺术理论家詹姆斯·艾尔金斯[James Elkins]的专著《何以我们的图画如此难懂》就拿施坦伯格的繁复分析作为例子。[3]我觉得,假如你只想感受一下施坦伯格超强的艺术感知力,那你只需翻阅他较为短小精干的篇什就行了,例如《毕加索的窥寐者》就极好。[4]但是,要是你想真正体会施坦伯格的伟大,那就非得读一读《阿尔及利亚女人》不可,而且在阅读它时,最好不要仅仅将它当作《另类准则》中的“一篇批评文章”,而要将它当作“一部专论”,一部关于毕加索《阿尔及利亚女人》系列变体画及其全方位再现人体主题的专项研究。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读“这部专论”方有湛湛清明、乾坤挪移之感。
我曾不止一次讲到,国内目前似乎还没有一本研究毕加索的重要著作。我们确实有一些关于毕加索的书籍,但是稍微翻一下就会发现,这些书鲜有对毕加索作品的真正的艺术分析,相反,它们大多是传记式的猎奇之作,关心的是毕加索有几个情妇之类的话题。而施坦伯格针对毕加索的15幅系列作品作了认真的考究。对于毕加索如何终生醉心于全方位再现人体,施坦伯格是步步进逼,层层推进。用110页篇幅,来分析15张画(更确切地说,是一张画的15幅变体画),西方兼有艺术史之长的批评家的功力,体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