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术实践上说,再现的概念因模仿的相像(resemblance, likeness)问题而关涉指示与象征,我们且用绘画来说明。就模仿的描述性而言,一幅描绘(描述)玫瑰的静物画,真实地再现了桌上花瓶里的玫瑰,但其与原物相像的真实性,却仅在于那束花的视觉表象,而不在于实质,因为画中花不具备桌上那束花的触觉感和嗅觉感,及其物理存在。然而就模仿的指示性而言,无论是写实的再现还是非写实的再现(如半抽象绘画),却都是真实的,因为画中的花此时已成为一个符号或能指,无论外观是否相像,其所指就是桌上的花。进一步说,在西方文化中,玫瑰的实质是爱的象征,也即玫瑰花是能指而爱情是所指。这样,画中的玫瑰虽然不具香味和触感,却可以扮演能指的角色而直指爱意,从而再现了桌上之花的情感和心理本质。在此就象征性而言,画中花与桌上花是等同的。模仿的象征性,因指示或示意特征而使再现的概念涉及到现代符号学,使阐释的功能超越了具象再现而延伸到抽象再现和概念再现。
从艺术史上说,现代主义之前西方艺术的发展,几乎就是一部通过模仿来进行再现的历史,这是反映论的观点。在这历史过程中,艺术家们关注的主要是“象”或“不象”的问题,是为具象写实的关键问题。原始艺术和古埃及艺术的再现相当朴拙,例如,古埃及人像浮雕和壁画中人物,其身体和头部的关系是扭曲的,但古希腊古罗马的艺术再现则大为进步,那时的艺术家们甚至采用了美化事物表象的方法来进行艺术再现,例如古希腊雕刻不是真人的副本,而是人体之健美的夸张。中世纪的宗教艺术则不同,艺术家们不甚关心被再现者的空间处所,而专注于其外在形象的叙事功能和内在精神的宗教含义。直到文艺复兴,艺术的再现才因立体感和空间感的幻觉制造而达到了视觉的逼真。自此,西方艺术的视觉真实性一直延续到现代主义艺术出现。在这数千年的西方艺术史上,再现的真实性问题被有意无意地悬置了起来,其悬置方法是用视觉的真实来代替或遮掩物理和哲学的真实。实际上,史前艺术和古埃及艺术之再现的真实性受到了稚拙技艺(再现手法)的限制,而中世纪艺术之再现的真实性,则受到神学思想的制约,神之无处不在和无时不有,在一定程度上使艺术家们忽视了空间处所和三维透视,而偶像破坏运动也阻碍了艺术的再现。虽然西方艺术史上的空间和透视问题在文艺复兴时期得到了解决,但其结果也仅是使再现获得了视觉的逼真。
在现代主义之前,艺术的基本目的是再现对象,即便是画家的自画像,再现的也是那个作为客体对象的画家,或曰镜子里的人,而画家的主体意识则被包含在或暗含在再现的客体性之中。然而自现代主义出,艺术的目的不再仅仅是再现对象,无论这对象是客观实在的事物还是主观想象的事物,艺术都义无反顾地转向了对画家本人之主体性的表达,包括主体意识和主观情感。换言之,现代主义以来的艺术家可以不再仅仅关心再现的对象,而且还可以转过身来关心自己的内心表现和思想传达。这样一来,再现的概念就动摇了,再现理论已不再能有效说明艺术现象,于是,表现理论出场了。如果说往日的再现理论以模仿论(mimetic theory)和反映论(reflective theory)为基础,那么表现理论便以意向论(intentional theory)来颠覆再现理论。照意向论的说法,艺术不是再现的而是表现的,作品的含义由作者的意图决定。现代主义用以颠覆再现理论的另一重要观点是形式主义的构成论(constructionist theory)。照构成论的说法,艺术不是再现的,艺术由形式语言构成,艺术作品是自在自为的,其意义在于形式的构成方式,在于艺术语言的运用。
到了后现代主义时期,形式主义遭遇反弹,艺术大力介入社会政治和现实生活,于是再现复活了。在极大程度上说,这时的再现已不再是艺术目的,而是手段,且是诸多手段之一。这时候,再现的真实性问题重新成为理论论争的重要问题,且被赋予了新的历史含义,增添了象征理论、符号学、传播学、新媒体等晚近的观点和方法。在21世纪的文化研究中,由于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二元论的失势,由于解构主义和后现代思想的颠覆,符号学中能指和所指的对应关系被质疑甚至否决,结果,文化研究者眼中的再现便成为不可能的任务,却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学者们时常这样质疑:同一事物被再现给不同的人,一定会有相同的方法和表象吗,为什么?这个问题涉及意向论和读者反应之说,或曰指接受理论。尽管接受理论并非新论,但由于商业文化的决定性因素,艺术的接受者从少数精英阶层下降到多数普罗大众,结果,为了市场效益,作者的意图便不得不委曲求全,转而屈就大众的接受。
虽然柏拉图质疑过再现的真实性,但两千多年来,艺术家和理论家们都没有否认再现的存在,而20世纪的现代主义者却抛弃了再现,特别是形式主义者。虽然再现从未退出过西方艺术史,但再现的概念和方法已不再是20世纪西方艺术的唯一方法,更不再是艺术思潮的主导了。后现代时期再现的回归有诸多各不相同的方式,其中有持传播理论者,打破再现论的既有边界,将反映论、表现论、构成论全都说成是再现理论,使其无所不包,这样一来,再现既可以无所不在,也可以就此消解得无影无踪。
在以上纵向的历史语境里,横向的跨文化研究得以引入。国内有学者借结构主义的二元论,将西方艺术与中国艺术并置对照,认为传统的西方艺术理念是再现的,传统的中国艺术理念是表现的,西方艺术方法是模仿的,中国艺术方法是表意的(类似于指示的)。这些学者指出,在20世纪前半期,西方主流艺术基本放弃了再现和模仿,转而热衷于东方艺术的精神性和表意性,而中国艺术却反其道而行之,此时开始引进西方的再现和模仿,使写实艺术和现实主义在中国大行其道。且不说这种认识是否具有历史的准确性和可靠性,也不说这种认识是对西方现代主义的附和,仅就其作用而言,这种认识中的批判意识,的确推动了20世纪后期中国前卫艺术的发展,随后又推动了中国当代艺术借全球化思潮而进入国际舞台。但是,这种认识的笼统和一般化,有可能忽略艺术的特殊性和个体性,忽略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以及当代艺术的区别,也忽略现代主义艺术理论和当代艺术理论的区别。
在全球化的语境中,当代艺术理论的前沿是视觉文化研究。今天,从事这一研究的学者们将往昔的再现理论,转化为数码图像之虚拟再现的话题,使再现的概念进入了一个处于进行时态的新的理论话语中。
有了以上纵横坐标,我们得以用今天的眼光、从中国的视角来重审“再现”的概念。这样,在阅读萨默斯的《图像再现》一文时,读者可以借其历史叙事和哲学话语,来结合中国当代艺术生态而进行更深入的理论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