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论文以“自我画像”为主题词,对20世纪中国女性美术加以梳理和展示,具体以20世纪20年代成长起来的第一代现代女性艺术家的美术创作为时间上限,以21世纪至今女性美术创作为时间下限,横跨近一个世纪。所谓“自我画像”,既指狭义的——画家以自己为摹写对象的自画像,也指广义的——带有自画像含义和自我精神意向的包括绘画、雕塑和部分综合材料作品在内的艺术家的自我造型及表达,也即蕴含艺术家自我叙述意向的美术作品。这里的“自我画像”与其说强调某种画像类型,不如说强调“自画”的属性——自我分析、自我塑像、自我命名的含义和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说,自我画像的表达方式构成20世纪中国女性美术创作的一种基本形态,伴随着中国女性艺术从诞生、走向成熟到自我身份转换、媒材更新的全过程。
从“自我画像”角度考察20世纪中国女性艺术的百年历程,是一个提纲挈领、有效地触及女性艺术本质特征的角度。因此,本专题展以“自我画像”为角度,勾勒、展示、描述20世纪中国女性艺术整个历程,所考察作品主要放在蕴含女性艺术家自我形象的人物肖像画、人物雕塑及综合材料装置等范围之内。另者,这里的所谓“女性艺术”,特指由女性艺术家创作的带女性自我摹写特征的美术作品,强调女性作为主体对自我、对存在的一种叙述。它未必是批判性的叙述,更可能是情感性的饱含自我生命体验内容的叙述。
“自画像”的内倾性、自恋性、自传性与中国女性在漫长的历史格局和自然生存格局中形成的人格心理,有某种天然的契合。20世纪20年代,第一代接受现代美术科班教育的女性已经成长起来,她们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对肖像画尤其是自画像的热衷和擅长。1929年4月在国民政府第一届全国美展上,女性作者阵容的整齐、对肖像/自画像的热衷,引人注目。之后,这种自我画像/塑像方式一直为女性艺术家所青睐,成为她们重要的表达方式。即便在“个人主义”被根除的1950—70年代,女艺术家的自我形象依然隐藏在各类女性形象之中。1978年改革开放之后,这种画像方式悄然复苏,迅速滋长,样式丰富多元……20世纪百年间,中国女性美术创作日新月异,唯一没有太大变化的是,女性作品总或多或少地带有自我画像的含义和意味,这一现象与女性在一个世纪的自我觉醒、自我命名、自我确立、自我发展的历史进程相关,也与女性阴柔内倾的心理性情相关。它不仅经由内容而且经由形式,对女性存在作了叙述和指认。
本论文通过部分女艺术家画像作品分阶段、分类型的展示,辅以背景性历史文献资料辑录,呈现一个世纪中国美术女性自我摹写的情形及其形象图式变化的轨迹,揭示女性自我画像背后“个人”与“时代”互为纠缠和生成的复杂关系。
上篇 民国时期:浮出历史水面的中国现代女性美术
1929年4月教育部在上海普育堂举行首届全国美术展览会,有20多位女子的作品参加展出,她们是:潘玉良、唐蕴玉、王静远、蔡威廉、周丽华、李秋君、吴青霞、顾青瑶、张锡贤、何香凝、余静芝、冯文凤、杨雪玖、唐家伟、蔡脱姮、陈国璋等,首次向国人展示了“五四”前后培养起来的第一代美术女性的规模和实力。金启静在1929年5月《妇女杂志》第十五卷第七号上撰文称:“女性,是美神的宠儿,其适于美术,确有天赋之特殊本能,所谓‘女子一生爱好天然’,实在可说‘一生爱美是天然’。……不好分析的认识,而求直觉的感应,不喜直线的呆板,而喜曲线的流动;正因女子富于流动性,故对于美的不见的创作,未来世界的创作,有十二分的同情。且女性在‘超越’(Dominent)的强度情绪中,不独于平常的喜乐悲哀中,可以表现其艺术价值,而其心境之真挚纯爱,更乃一最完整的‘美的态度’。”她认为此届全国美展,呈现了女性与美术两方面的联系:一是女性成为美术创作最重要的题材;二是女性作者在整个展览中占突出位置:“这次全国美展,凡去参观过的人均有深刻的印象留于脑际,就是:潘玉良女士丰富而坚实的色粉画,蔡威廉女士劲健而伟大的几幅肖像,以及王静远女士工细的雕刻人像。凡往参观的鉴赏家,莫不异口同声。惊骇这次国展,竟出于意想之外,被女性占了相当的优胜。”至此,中国第一代“现代”意义上的女性艺术家终于登临历史舞台。
画谁?画什么?——民国时期中国女性美术图式的形成
“五四”之后,第一批现代女艺术家浮出历史水面。其时中国现代女性美术尚处于蛮荒时期,画谁?画什么?怎么画?是继续沿用传统国画的形象图式,画仕女花卉山水?还是摆脱中国传统深闺才女的表达模式,另辟蹊径,画属于时代的属于女性个人的新形象?这是摆在第一代女艺术家面前需要解决的问题。
有意思的是,首届全国美展的几位佼佼者潘玉良、蔡威廉、王静远等,都以自画像(或肖像)和人物雕刻备受称赞。在解除女禁不久的中国,画人物或画自己对于女性绘画者来说是一件非常新鲜、别具意味的事情,它引领她们走进“人”的深处,走进自我的深处。
此后几十年间,一批女艺术家潘玉良、蔡威廉、方君璧、唐蕴玉、周丽华、翁元春、梁雪清、孙多慈、张倩英、吴似鸿、关紫兰、丘堤、曾奕、杨荫芳、郁风、萧淑芳、麦绿之、李青萍、徐坚白等先后成长起来。她们不约而同地以自画像或肖像画形成自己艺术演绎的主线索——将自我作为画面叙述的题材,艺术创造与生命表达同时展开。她们在女性艺术的蛮荒之地开辟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忠实于自我生命体验,建立“自画像”的形象序列,在众多男性艺术家中脱颖而出,形成自己的艺术面貌,为早期女性美术开拓新局面。
本部分通过上述艺术家作品的展示,梳理女性觉醒与自我画像的关系,追踪这种表达方式如何催生“五四”之后一代女艺术家的自我感:以艺术为桥梁,建立起女性自我与外部世界相对话的关系;在这一过程中,女性的自我感与艺术表现力如何同步成长,早期中国女性艺术的基本形态如何藉此而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