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们来看看,丹托是如何为“第三领域的美”建构理论的。
首先,丹托“感到现代主义时代已经结束,艺术被创作、被经验的一个革命的新时代已经开启”,而这个新时代的特征是:
1,艺术品不再需要多少技能来制作。(“在艺术世界里,某种马克思和恩格斯曾设想的‘历史终结’变成了现实,艺术家可以真正地做任何事情。似乎是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
2,绘画和雕塑按照传统所理解的,越来越不处于中心地位。
3,艺术界不再发生任何艺术运动。(20世纪上半叶经历了数百个运动,每个运动都有自己的宣言,所有这一切都消失了。)
我们已经真正地进入了一个多元主义的时期。艺术世界的体制开始急剧地变化,以回应这样的多元化,例如,在美术学院里(他指西方),技能不再被教授,学生一上来就被看作是艺术家,教师在那里只是帮助学生实现他们的创意,学生可以学习任何他所需要的东西,可以使用一切东西-如音响,影像,摄影,表演,装置。
艺术成为在某种程度上属于一切人的东西。无数美术馆建立起来,不是展出那些"经受了时间考验"的珍宝,而是展出当下正在做的事情,观众感兴趣的是他们时代的艺术,而不是学习欣赏过去的大师杰作。艺术家到处旅行,变得国际化,每月有200个国际艺术活动-双年展,三年展,艺术博览会。艺术世界已经没有中心。人们会说,中心到处都是。
请读者务必注意,这种“新时代”在一开始并不见得是令人愉快的,连丹托这样具有开放思维的人也坦白说:“我一开始发现这种情形着实很懊恼,我写道,生活在历史中曾经是多么荣幸的一件事啊。但是我一点一点地开始感到摆脱了艺术史的羁绊是多么让人心醉的事。当我开始演讲论述艺术的终结时,我的听众通常是艺术家,一开始充满敌意,但是很快地他们感觉到了我已经开始拥有的解放了的感受。人们不再无限地争论创作艺术的正确方式是什么。” [9](有心的读者或者还可以进一步联想:如果我们中国对于西方形式主义理论到现在还愿意投注主要的注意力和精力,会不会也出自对这种“解放了的感受”不大习惯,而宁可“生活在历史中”?)
其次,这种“解放了的感受”对于美学的贡献不是添加,而是去除,需要去除的东西-很抱歉-正是美本身。丹托明确告诉我们:在这个“新时代”中,美已从高级艺术中消失,甚至“也从那十年高级艺术哲学领域中消失”。它已不可能在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成为艺术的情况下,从属于艺术的任何定义了。他甚至很生动地向我们描述: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每次出现在艺术刊物上都免不了受到解构主义的窃笑。 一位艺术家声称,如果我画性和暴力,反倒没什么,但是就不允许画任何唯美的事物。“变化了的时代潮流带给美的只有轻蔑,就像遭人遗弃的中年妇女。”[10]
尽管上述言辞听来刻薄,60年代蔑视美的前卫们做法似乎也失之于激烈(把土坑,垃圾,废料,甚至排泄物搁进艺术),但是,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情况就像丹托说的,就历史过程而言,在启蒙运动之前,美原来并不是艺术的目的,但启蒙运动赋予了美至高无上的地位,一直享受至今。鉴于这个局面,“让前卫们在艺术和美之间打开一道裂缝是要费力的,这在以前难以想象--而我们会看到--在很长时间里这依然难以想象,主要是因为在艺术和美之间的联系是被当成先天的。”[11] 幸亏有60年代那些前卫们激烈的举动,动手来澄清这一观念,我们现在多少可以认识到:美既不属于艺术的本质,也不属于艺术的定义。这并不是说,艺术中不能有美,而是,过去的情况是,美学变得越来越狭隘,只与美等同起来。因此才需要将艺术美学搁置,而来谈论艺术的哲学问题。丹托于是说,“我认为,这种发现(即某种东西可以成为好的艺术品,而不需要是美的)是20世纪艺术哲学所作的最伟大的概念澄清之一, 尽管它完全是由艺术家发现的。”[12]
最后,美学该面对的问题是,如果美在艺术中被抛弃,或者说被边缘化,那么由什么取代它呢,丹托提出:美将由内在的某种感觉取代—当然是愉悦的,积极的感觉,乃至是幸福的感觉。(第三领域的美存在于人的心灵中)丹托找来的论证是英国20世纪的哲学家摩尔(G.E. Moore1873-1958)的论述:“最宝贵的事物是某种意识的状态……这是最高和最基本的道德哲学的真理……并构成了人类行为理性终端和社会进步的唯一准则。”[13]丹托认为:“我恰巧相信摩尔独到的论证具有最多的心理学上的真实。”[14] 丹托又借用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文学描述来支持摩尔的观点:普鲁斯特某一天在旅途,偶然看到一个乡村姑娘在清晨里走向火车站,向旅客们提供咖啡和牛奶时,他深深地被这个普通的生活景象打动,因为他从中体会到美好的内涵-乡村姑娘的纯朴,早晨的清新,将要提供给人的热腾腾香喷喷的食物……普鲁斯特由衷感叹道:“看着她我感到,每当我们感受到新焕发的美和幸福时,生活的欲望就被更新了。”丹托于是说:我相信普鲁特斯心理学是深刻的,他将美的知觉和幸福的感受联系起来—这一点在现代主义时期却被认为是无足轻重的。[15] 也就是说,摩尔的思想将美与善联系起来,普鲁斯特将美与幸福联系在一起。“这一来,美与人性中内在的某种东西息息相连,这就是为什么美的现实感是如此重要,这就是为什么把美从个人的感受中剥夺是多么不合理,这种无理的剥夺形成了前卫们反抗概念化美的最重要的理由。[16]
丹托在理论上用来支持自己立场的最重要的人物是他的哲学前辈黑格尔。如果说,现代艺术理论后面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是18世纪的德国哲学家康德—格林伯格把康德的理性对于自身的确认,转变为艺术对于自身的确认;那么在当代艺术理论之后,也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是19世纪的德国哲学家黑格尔。丹托在他讨论当代艺术理论的文字中,一再把黑格尔拿出来作为最强有力的理论来源。几乎是奇迹般的,他那位伟大的德国哲学前辈在1828年竟然就已经预言了丹托本人在1984年提出的艺术终结。黑格尔是这样表述的:“艺术,就其最高天职而言,对我们来说是,并且仍然是一种过去了的东西。因此它对我们来说已经失去了真正的真实与生命,而且已经被转移到我们的观念之中,而不复保持着先前的那种现实必然性,也不再占有较高的位置了。……艺术邀请我们进行智性的沉思,而这已不再是为了创造艺术的目的,而是为了从哲学上弄清楚什么是艺术的目的。”[17]丹托因此满心欣喜地说,“黑格尔认为,即使他那个时代的(写实)艺术还很茂盛繁美,黑格尔也一样感到我们已经往别的,更高的,更知性的事物移动。”[18] “黑格尔已经识别出我首先命名为第三美学领域的东西,它与人类生活和幸福息息相关。”[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