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第三领域的美是更深层次的美,进入了观念或者感受之中。丹托顺便批评道,现代主义理论家弗莱的问题在哪里呢?在于他把美从模仿这节列车上摘下来,然后再挂上形式这个节列车。 对于他,美若不与模仿相连,就得与别的事物相连,总之美是不能缺席的,颠簸不破的。这就让他不能看到艺术传统在存在的全过程中,美并不是它的要点。就像教堂的美仑美奂的装饰,为的是吸引人走进去,向上帝下跪。就像女性打扮自己,目的是让男人喜欢自己。所有这些,用一句中国的话说,美在其中只不过是“指月的手指”,它是手段,不是目的。在教堂的情形中,目的是为了让人皈依上帝,在两性的情形中,目的是为了让人获得性的满足,或者获得安定的婚姻生活。显然,被称为“美”的终极原因都会超越了形式、视觉,进而成为我们日常人生中怎么生活得更好的重要事务了。也就是说,与取悦视网膜的美相比,美应该进入在更深的层面,直接连接着人生的实际意义,而不是去建设那种供奉在美术馆中,狭隘到惊人的某类品物(所谓艺术品)而已了。
丹托明确说,真正能理解了这一点的是弗莱的同时代人杜尚。杜尚说,“自从库尔贝以来,人们一直以为绘画是对视网膜说话的,这是个错误……以前绘画具有其他作用,可以是哲学、宗教、道德的作用。而我们现在所在的整个世纪完完全全是为了这种视网膜的作用。”[20]因此杜尚特别反对为视网膜而存在的艺术。丹托认为,杜尚在1913-15年之间出现的现成品,就艺术史而言,是对于艺术哲学性质的觉醒,是我们称之为“美的时代”的终结,是我们现在这个“新时代”的开始,为此,“艺术受惠于杜尚这个人的地方可就太多了。”丹托继续说到,对美的最大的虐待,当属杜尚给蒙娜丽莎画胡子的作品了,这件作品成为各种解释激烈竞争的战场,可丹托自己却要“把它看成是一个(审美)态度深刻改变的历史路标。”[21]
丹托终于提到杜尚了,而且,对于杜尚的重要性认识得相当充分。我急于等待杜尚在这个话题中出现,倒未必是出于个人的偏爱(我对杜尚花了多年的研究),而是我一直担心,以上对于“第三领域的美”的理论论述,未必能让人就轻易接受这个说法,我们需要一个例子来做说明,而杜尚是一个最合适的例子。通过他来了解“第三领域的美”会比通过理论来得容易。这不是在指说理论没有他高明,而是他恰好在自己的一生中分别经历过“艺术美”和“第三领域的美”这两个不同区域,可以给我们作现身说法。我们中国人不是一直有一句口号“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吗?杜尚用自己的一生向我们展现:“第三领域的美”有可能真是比“艺术美”滋味更好的东西。
杜尚这个人先是很热衷“艺术美”的,他年轻时画过一系列“追求艺术纯粹状态”的绘画--野兽派和立体主义那类东西。直到有一天,他的一幅画被展览评审退回,指责他没有严格遵守立体主义准则,他就不乐意了,打定主意要让“艺术美”见鬼去—凭什么它要来限制他的自由!于是,他就故意把瓶架子,雪铲等俗物拿来当作品。这让他感到很过瘾,因为它们彻彻底底不艺术了,不美了。他的这个行为,我们原可以看成是泄私愤—评审委员会把他惹毛了,他就给他们捣捣乱,他甚至都能把小便池送到展览上去捣乱呢。这种带有情绪的反叛行为其实不新鲜,比如艺术家也可以找评审们吵闹,或者开骂,或者在展览馆门前征集签名。总之是闹一场,出了气,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是发生在杜尚这个人身上的事却有些蹊跷,他这么羞辱艺术,抛弃艺术美,人们却不让这件事过去,人们不仅渐渐开始为他叫好,而且后来整个艺术世界都愿意往他独自采取的“捣乱”方向而去,甚至是蜂拥而去。
这难道不奇怪吗?这里头肯定是有些名堂的。
这大概因为,在杜尚身边的人看到,这个人,由于彻底放下“艺术美”,不睬这类所谓正经玩意儿,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随别人把他做的那些东西叫做什么,喜欢还是不喜欢,他完全不在意,他只要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就好。我们真的很少能看到,一个人竟可以如此不让任何外在的标准定义来限制他,他完完全全是自己的主人。结果,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个人活得少有的自在、从容、潇洒,飘逸,“像飞鸟掠过水面一样掠过痛苦烦恼”,这就让人不得不羡慕了。有这样的一个榜样在(不必理论来费心),自然而然地,人们就会觉得,像杜尚那样去随意任性地做作品,展示的不是艺术美,竟是一种活着的方式:自由。 自由是多珍贵的东西啊!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甚至这样吟哦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于是,人们为了得到这件无比珍贵的东西,当然愿意学杜尚的样了-- 谁不愿意让自己活得自在呢?(况且,到60年代,“追求艺术纯粹状态”的伟大的形式主义已经花招玩尽,创作空间小到令人窒息了。)
结果,反艺术,反形式,反美,成为一种勇敢,一种对个体存在的完全尊重,一种充分的自我肯定,最终,呈现为一个生命自在的状态。应该就是在这个地方—做什么样的作品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活出一种好的质量来-让丹托这样的理论家看出并总结说:“艺术家已经成为哲学家过去担任的角色,指引着我们思考他们的作品所表达的东西。” 是啊,瓶架子,雪铲完全不美,也根本编织不进艺术走向自身纯粹化的伟大进程,但它们却极为充分地表达了艺术家这样的一个意思:你是生而自由的,不用受外在陈规的管束。所以,这类东西的形式是什么样子并无意义,“艺术美”中一切讨论形式的精致理论在这里完全派不上用场,就像丹托说的那样,“美学将无法使你走进杜尚”[22]可是,杜尚那些不美的东西传达出来的意思可太有说头了:它抛弃人人公认的美,为的是让生命超越于教条和规矩之上,获得自由。杜尚这个人等于就是丹托这句话的注释:“这样艺术事实上就是关于经验了艺术的那些人。它也关于我们是谁、我们如何生活。”事情做到这个程度,第三美学领域的东西,当然是“与人类生活和幸福息息相关”了。
怎么不是呢?杜尚让自己彻底离开“艺术美”领域,完全身处“第三领域的美”,结果他让自己活得好极了,他的生命美丽极了。在他那里,美完全溢出了形式、视觉感受什么的,进入了生存层次,那就是中国老子说的那种“大美”--你可以体会,却难以描述。
如果有人不同意上述的理解,那么,我当然期待着一个更好的解释,只要有更好的解释,我对自己的理解是完全不坚持的。
在没有更好的解释前,并愿意顺着上述理解往下走,那么,我们得先问问自己,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愿意在审美上接受这样一个立场,艺术不光是不必表现美,艺术甚至都不必是创造某个物(艺术品),艺术表达一个观念就行,或者体现一种对于真或善的思考乃至实践,这一来,怎样做作品完全不重要,甚至做不做作品都不重要了。杜尚就说过这样的话:“我最好的作品是我的生活,在我的一呼一吸之间,那是不可见的,那是一种其乐融融的感觉。”在这个地方,完全没有形式主义什么事,我们得彻底放下形式主义的立场, 此外别无选择。
这里毫无强人所难之意,但我们面临的选择就是这么严峻:只有真舍得放下边线整齐的形式主义理论,才可能进入边线模糊的“第三领域的美”,否则绝无可能。这个情形颇似抽象艺术当年面临的审美阻力: 观者的习惯是无论如何要在画面上找出具象来,没有具象就不能接受,因此抽象艺术当时曾被无数人拒绝。而我们现在拥有的审美习惯是:无论如何要落实在一个品物上(艺术品),哪怕就是小便池,现在都已经可以接受了--人们已经宽容到会在小便池光滑的表面和曲线的造型中去发现它的美,可是,若离开品物的形状分析则完全不行,无法下审美判断。障碍就是在这里。当丹托说“当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的时候,艺术实践开始不再遵循格林伯格的批评时,格林伯格的批评原理还是幸存了下来。”[23]我想,应该很大部分就是出自这样的障碍吧。不管怎样,读者要知道,这里正是让自己面临了一个哈姆雷特似的命题:是,或者不。你或者一定要依据创造物的形式来赋予它审美价值(坚持形式主义),或者不需要物,只根据艺术家持有的观念,心态,甚至活着的方式来赋予审美价值:一种心灵自由之美,生存质量之美(第三领域的美)。这是整个事情的要点。